小沙弥一路匆匆忙忙赶到客堂,主持了因是个身形粗壮的中年大和尚,正与一侧的两个锦衣少年说着话。
见小沙弥神色惶急,了因眉头微微一皱:“何事如此慌张?”
小沙弥赶紧合什行礼:“主持方丈,有大理寺跟皇城司的人来要见您!”
了因方丈一愣,他转头先与一侧的两个少年招呼一声,便急步跨出客堂。
没走多远,就见小沙弥所言的一群人已经大步而来。
先跃入了因方丈眼帘的是一身皇城司武将官袍的俊美青年,他不由目光一抖,心中顿起惶惶,面上堆笑。
这一群来人中有皇城司的、有大理寺的,还有两个布衣男子,身份差异如此之大,却如何会聚到一起?
他隐去眼中的诧异迎上去:“贫僧了因,是本寺方丈,不知诸位大人来本寺有何贵干?”
领头的李寺丞抬手一礼:“本官大理寺寺丞,李谚!”
他还将随后而来的诸人介绍了一番,“皇城司的卫将军!平章府廖先生!”
指到赵重幻时,他毫不犹豫道,“还有这位赵小哥儿是我大理寺的属吏!”
了因方丈眼中再掩不住诧异,闻言赶紧一一见礼寒暄,然后将他们带往客堂。
路上,李寺丞简单说明来意,了因方丈一听是关于平章府的命案之事,不禁神色一惊,但转眼赶忙便收敛诧异,频频点头,表示尽力配合。
而赵重幻正思索着如何避开廖莹中的耳目与犀存见上一面,蓦然一抬眼就看见两个正凑着头自顾自边走边说的华服少年迎面而来,不禁眸色一顿——
那二人竟然是惯常跟在贾子敬身边专事阿谀逢迎的陈火年与翁其旬。
想来最近贾子敬被禁足,这二位随扈也一时无所事事,开始结伴四处闲走了。
不待她收回视线,彼处二人正好也抬眼望过来,一见来人,他俩神色一怔,不由自主地快步走过来。
“卫三公子,廖先生!”
二人恭谨行礼,而大理寺的官吏他们也不认识,自不便贸然多礼。
谢长怀潭眸不动,神情冷漠,脚步不停,视若无睹。
而廖莹中则顿了下,微微颔首招呼了一声:“陈公子、翁公子!”
翁陈二人不敢多打扰,打完招呼便赶紧避到一侧。
同时,二人视线又悄悄在赵重幻身上梭巡了番,然后不动声色地彼此对视一眼,眼中是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与好奇之色。
待他们走远,陈火年立刻道:“这个姓赵的不是给关在平章府了吗?怎么这会儿却来到华藏寺?还跟大理寺的人又纠缠上了?”
自贾子敬那夜自诉亲生父母绑架自己的爱婢后,临安府这一干公子哥们差点儿都被这桩旷世奇闻给笑到肠穿肚烂,纷纷嘲笑他简直就是浅薄无知、愚不可及,竟然为了一个失踪年把的下人而去揭发自己的父母,这岂不知滑天下之大稽?
而这一切事情的推手,居然就是不远处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钱塘县小差役,他们皆猜测此人与贾子敬到底有甚干系,作何贾子敬会如此信任于她?
可是,据他们这些常年跟着贾子敬厮混的一干人等所知,这个小差役确然是真武帝君附身的那一日才出现的,之前从未听说过此人,贾子敬只因对方为其驱捉鬼祟才感激不已,从而生出信任之意的!
这事怎么想都觉得怪异!
翁其旬用手摩了摩下颌,摇摇头。
不过,随之他神色有些鄙夷道:“一个只会耍小聪明的小差役,还敢那般在平章府当着一干当朝权贵大放厥词,她以为贾子敬会保她吗?哼,痴心妄想!连贾子敬自己都被老相公给禁了足,这赵重幻还能逃得了?”
陈火年也嘲笑:“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腌臜玩意,真以为一朝得势,有恃无恐,蠢材!”
翁其旬沉沉注视着远去削瘦的身影,骤然又想起夜宴那晚范文豹、吕师杰等人随意戏谑的关于这个小差役与贾子敬可能有甚见不得人的交好关系,登时目光忍不住露出几分狡黠之色,一把揽过陈火年的肩,凑近他低言了几句。
后者闻言似乎一怔,但是转眼又笑着点头:“好,难得被我们哥俩撞见她,总要让她吃点苦头,好报了我们当初被她鞭打之仇!”
“走,我们先去看看他们到底来作甚!”
翁其旬最近也无聊得紧,一时寻到一个戏耍对象,且还是当日装神弄鬼折腾羞辱他们之人,他自然更加精神百倍。
言毕,二人一路颇有些兴奋地重又往赵重幻他们一行人的方向走去。
他们刚走,一侧的游廊柱子后便探出两个纤细的身影来。
犀存眺着那二人远去的背影,眼神寒凉,细长手指间正捏着的一块小石头几乎要被碎成齑粉。
蒋秋影也小心探头张望,她自然听到那两个陌生少年的对话,对于他们计策中的无聊与恶毒,她也莫名心生厌恶。
收回视线,她看着犀存,发现对方向来笑容可掬的神色此刻竟然若披覆着无垠的秋里霜色般冷冽,不由心上一惊。
“犀存姐姐,那二人你可认识吗?”她顿了下低声问。
犀存摇头——
那二人她是不认识,可是,他们想要戏弄的人她却认识,且还是这世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之一。
蒋秋影见她摇头,不由马上道:“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她着急兄长之案,自然觉得他们既不认识,那还是赶紧离开华藏寺,再去别处打听一下哪里还有懂得梵语的高人。
可是,犀存却轻轻一挽她的胳膊便坚定地往回走去:“我还有点小事得解决一下,咱们等等再离开!”
蒋秋影不解,但仍旧依言跟着她。
那厢客堂内,原先还在忙碌的僧人都先退了出去。
了因方丈让小沙弥给诸人看座奉茶,大家一一坐定。
李寺丞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囊袋,从中拿出一本案册,便转头对赵重幻道:“赵小哥儿,你有何与方丈师父打听的尽管问来,本官记录!”
了因方丈见状不由诧异万分地打量起一诸人等来——
这一群来人中,按理说官阶品级,该是皇城司这位长相英俊的卫将军最高,但是他却从头至尾一直不声不响,任由李寺丞安排。
而平章府声名在外的布衣堂客廖先生,他原先也是只闻其名,并未有所交集,今日得见发现对方却也是一番风度翩翩,颇有林下之风。
只是,他好像亦只是随行,对李寺丞之言,并无异议。
至于李寺丞,好歹也是正七品大理寺官职,总不至于沦落为替一个布衣少年记录案册的地步吧?
可是,此刻,他们的目光却皆落在那个相貌丑怪平常的细瘦少年身上,似等待着对方回应。
坐在谢长怀身侧的赵重幻正默默打量着客堂的周围,目光落在西南角某一处的地面上,敏锐的鼻翼轻动,眉间似有疑惑。
华藏寺的客堂位于一面山坡之下,随山势而建,后窗处绿意婆娑,堂内布置简洁而整齐,与一般寺庙的客堂别无二致。
只是,在客堂里的桕烛檀香隐隐的气息中,却夹杂一股极淡的铁锈之气。
听李寺丞唤她,方才回神,她随之恭谨颔首道:“好,小人正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方丈师父!”
了因方丈也看出这一行人中大抵谁是中心了,便点点头道:“施主但问无妨!”
但是赵重幻却并未立刻开口,而是起身就往客堂西南的墙角而去——
她走过去,委身扒在墙角一寸寸细细察看,她的举动让身后一群人都顿时兴了好奇,也不由起身走了过来。
“怎么了?”李寺丞一马当先凑过来。
赵重幻没有答话,只探出皙白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沿着墙角的细缝摸过,很快,她便捻起一抹微微晕着点松花青之色的粉末,放在自己的鼻端嗅了嗅,确然是一股淡淡的铁锈气。
“方丈师父,贵寺客堂中为何要撒青矾粉?”她思索了下,回头问道。
了因方丈疾步走过来,端详了下,神色一动,马上似想起甚:“入了春,不知为何本寺的各处时而会有一些蜈蚣出没,为怕毒虫伤人,所以客堂的执事们便撒了些青矾跟楝树子所研磨的粉末才驱虫!”
“这青矾与楝树子磨粉驱虫的法子是贵寺一直使用的吗?”她又问。
青矾有补血消积、解毒敛疮、燥湿杀虫功效,但是一般人却只会选用樟木、雄黄等常见的药粉驱虫,用青矾洒在房内驱虫,她也是第一次见到。
“贫僧的师弟了凡法师极爱钻研一些药理方术之事,常常为附近百姓炮制一些药物施放!去年本寺来了个头身有疮的小儿,那孩子生疮半年多了,颇为可怜!他父母多方寻找药方无果,听说了凡师弟医术了得,便求到我们这里!”
“于是了凡师弟便用了这青矾楝树子粉末给小儿治疗,没想到,不出月余,那头身之疮果然痊愈了!”了因方丈颇为欣慰道。
“了凡师弟还说此物还有驱虫杀毒之效,所以最近几日执事见有蜈蚣出没,便将药粉洒在的寺内诸舍堂内!”
赵重幻将指尖的粉末捻了捻,眸色沉吟。
“怎么了?这药粉有什么奇怪吗?”李寺丞忍不住又问。
廖莹中也跟着偏头打量眼前一切。
惟有定着皇城司将军面皮子的谢长怀依旧端坐一侧,兀自饮茶。
“此物是炮制绿矾油的基本用料!”赵重幻转头看向李寺丞,意味深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