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晋王刘曦之薨,除了无尽哀伤之外,最让他难以释怀的,还是刘曦的死因——病故。至于病因,毫无疑问与吐蕃那一年的政治军事生活息息相关,雪域高原壮丽、神秘而悠远,但对久居平原的刘曦而言,也同时充满了莫测之凶险,每个人对于高原的反应也是不一的。
而寻根究底,把刘曦派到吐蕃,使其置身于那堪称极端的气候环境之中,恰恰是老皇帝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于老皇帝而言,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不论如何克制,每一次都像是在生撕伤疤一般。
这毕竟是晋王刘曦啊,是老皇帝最看重的儿子之一,当初也是投入巨大心血培养,给予厚望的。然而如今,年不足四十三,便英年早逝。
高贵妃母子,在老皇帝的心中,总归是有一定地位的,如今,母子俩都先自己一步走了,内心那无限凄凉却也无人可诉。
过去的老皇帝,往往表现得铁石心肠,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击倒他。然而这一次,他却有些垮了,从精神到身体都有些难支,当初刘煦死时,尚能坚持,此番刘曦之薨的打击,直接让他抱病在床。
卧于病榻间时,老皇帝甚至不禁软弱地思考,如果没有把他的儿子们派到这些极端凶险之地,岂能有今日之殇?
不论刘煦、刘曦,乃至于病秧子刘晓,安安稳稳地待在中原,怎么也不至于先他一步离世,在朝廷同样能为朝廷、为社稷效力。
过去的几十年,让老皇帝感到遗憾、感到后悔的事情有很多,但绝没有哪一件如死儿子这般让他后悔莫及,一切本来可以有个美好一些的结局,但因为各种因素,最终走向如今的结果。
而其中,老皇帝自己的一些选择与决定,显然是主要原因。在一些深刻的反思之中,老皇帝难免归咎于己身,为了所谓的进取开拓,为所谓的百年大计,把他的儿子们都搭进去了,使天潢贵胄竟成那镜花水月般千秋帝业的养分.......
然不论如何,悔之晚矣,同时,在这个阶段产生如此悔意,对老皇帝而言,也实在是一件无比煎熬的事情。过于自责,以至于让老皇帝陷入了一种牛角尖中,胸中一口郁气积攒着,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金陵行宫,就如番禺那般一样,被保护缮修得很好,雕栏玉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夏日多少是有些炎热的,身处行宫中的人们,不管是禁卫将士,还是宦官宫娥,都有种凉凉的感觉,老皇帝带来的戚戚心凉。
一名体态佝偻、华发满头、面带威严的锦袍老者缓缓走来,登上御阶,至寝殿外候诏。
得到消息,胡德走了出来,见到来人,顿时面露恭敬之色,上前迎道:“小的见过寿公!”
来人正是时任江南道布政使的寿国公李少游,皇亲国戚,老皇帝的元从故旧,乾佑二十四臣仅存硕果。扫了眼胡德,李少游伸手示意了下,问道:“陛下可在?”
胡德赶忙点点头,往里迎李少游:“官家正在等候寿公!”
没有再废话,李少游跟着入内觐见。殿内,老皇帝只着一件单衣,靠在软榻上,额头间有细汗渗出,微闭目,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不自觉地往下沉。
快步上前,李少游轻声拜道:“陛下,老臣奉诏觐见!”
老皇帝缓缓睁开眼,看了李少游一下,然后冲这两日一直侍奉御前的二皇孙吩咐着:“你们先退下!”
“是!”二人都不禁打量了下李少游,这才恭敬地退下。
“坐!”
“谢陛下!”李少游缓缓坐下,看着一副衰弱模样,精气神远不如刚到金陵的老皇帝,心中顿生戚戚然,艰难地开口道:“还请陛下节哀,务必保重御体!”
“好了,朕心里有数!”老皇帝有些无力摆了摆手,偏过头看着李少游,目光中没有了平日里的攻击性,轻声道:“故人凋零频繁,朕已然麻木,但爱子陆续辞世,这心里仍如刀割,说到底,朕仍旧只是一个凡人,难以摆脱这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陛下,晋王天资英奇,也是老臣看着长大的,英年早逝,实令人扼腕叹息!”李少游也不禁唏嘘叹道:“丧子之痛,老臣也曾体会过。老臣不愿说那虚伪之辞,但仍旧恳请陛下,身体为重,切莫消沉,否则天下难安!人心难测啊......”
审视了李少游两眼,但见他一副坦然的模样,刚凝起的犀利又迅速消散了,老皇帝又靠到软枕上,两样有些无神地望着床幔,悠悠道:“最难测者是人心,但时至今日,朕何惧于众人之心?放心吧,这天下乱不了!已经有人将朕视为天下祸难之根源了,朕若是死,说不准有多少人会暗暗叫好欢呼......”
听老皇帝这么说,李少游顿时站了起来,一脸厉色地道:“倘有如此欺君背主忘恩之贼子,必将之挫骨扬灰!”
“呵呵呵......”老皇帝笑了笑,道:“游哥,你不必如此,你对朕的忠心,朕从未怀疑过。朕若是死了,旁人如何态度不确定,但你定然是最坚定维护朕的人!”
“多谢陛下信任!”
“时至如今,值得朕毫无保留信任的人,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人了......”
老皇帝情绪低沉,李少游也颇为感伤,有些动情地唤了声:“陛下!”
老皇帝长长地舒了口气,冲李少游道:“游哥,你来替朕拟一道诏吧!”
李少游闻言稍愣,但显然联想到了什么,冲老皇帝躬身一礼,然后满脸肃穆地走到边上的小案间,端正落座,摊开一张空白诏纸,提笔蘸墨。
老皇帝这边,则缓声道来:“让礼部依制操办晋王丧礼!以皇孙文海袭晋王爵,另封临海国王!”
听到是关于刘曦的后事,并非自己所想,李少游莫名地松了口气,快步下笔,依圣意写下诏文,作为任职履历丰富的大臣,纵然文采不算好,但在这种刀笔文章上,李少游的基础素质还是很强的。
写罢,李少游重复读了一遍给老皇帝听,而老皇帝需要确认的,只是诏意传达正确。
见老皇帝点了点头,李少游又请示道:“陛下,这临海国,具体位置设在何地?”
老皇帝语气平静地道:“云南之南,蒲甘、直通之地(缅甸)。”
闻言,李少游略表疑虑,道:“陛下,据臣所知,云南之南,邦国林立,诸族纷争,并未纳入大汉掌控之下!”
老皇帝语气依旧:“文海在滇南练兵也有些年头了,那支军队归属于他,封国也给他了,任其自取,朝廷给予一定支持即可!有些事情,还得靠他们自己争取!”
听老皇帝这么解释,李少游眉头稍微蹙了下,但没有再提异议,只是继续埋头书写。
老皇帝则自顾自地感慨着:“最初,朕是打算将刘曦一脉封在吐蕃的,但细思之下,还是取后者吧......”
一道诏书拟完,拿给老皇帝亲眼确认之后,老皇帝又吩咐到道:“再写一道!”
“请陛下示下!”
“置北庭国,以赵王为北庭国王;置安西国,封魏王刘旻为安西国王;置康居国,封凉国公刘晔为康居国王!”老皇帝平稳地说道,终于,对安西封国,他有了决议。
对此,李少游显然又想到了什么,但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老皇帝又补充道:“安西三国疆界划分,朕已经做好了,图就在案边,届时一并发往碎叶。另,召赵王还朝......”
在李少游一番细致而谨慎的措辞之后,老皇帝审验无误,方道:“用印吧!”
“是!”
待李少游整理完,老皇帝的精神似乎也好转了几分,既而以一种调侃的语气冲他道:“游哥,你适才不会以为,朕要让你写传位诏书吧……”
即便是李少游,也实在承受不起老皇帝如此“玩笑”,迅疾地起身,趣步至老皇帝面前,叩首道:“老臣不敢!”
“不敢,不代表不想!”老皇帝微笑着道,说着冲他招招手,温和地道:“平身吧,起起拜拜,对你这老胳膊老腿也没什么好处!
你我君臣之间,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就是那般想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仔细想想,也确实到留遗诏的时候了!”
“恳请陛下!勿复此言!”李少游有些激动,一双老眼都挤出了些泪花。
老皇帝则一副豁达的模样,笑着说道:“不妨事!也不瞒你,朕在昨夜亲笔拟了一道传位诏书,但思索再三,又付之一炬!
太子是朕亲自选的,又精心培养多年,也在朝廷秉政历练多年,三十多年的储君,根深蒂固,名正言顺,朕若有差池,舍他其谁?
他并不需要一份传位诏书,相反,朕离京在外,写下一份诏书,倘若身边出现赵高、李斯之流,居心叵测之下,反倒不美,你说是也不是......”
“陛下此言,臣倍感惶恐!”听老皇帝如此絮叨,李少游也实在忍不住,再度跪倒在御前!
“太子那边朕并没有什么好交代的,朕知道,这些年一直被朕压制着,他也不容易!他有自己的想法,也形成了自己的治国理念,只不过不便拂逆朕之意志罢了!朕之后,他若是控制不了局面,治理不好国家,那朕又能奈其何?”
老皇帝悠悠然地说着:“游哥,你我之间同样也不需赘言了,这些年在江南道做得很好,此番就陪朕一道回京吧!
就当送朕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