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高悬,照得关城的墙垣发亮,仿佛给这座坚固厚实的军事堡垒披上一层光鲜的外衣。关楼上,汉天子再度登临,不过这一回,并不是为了巡视关防,而是为了等待北来的贵宾。
刘承佑一身干净的黑龙袍,头上高束帝冠,危身直立,皇后、贵妃俱正服被身,一左一右,侍候在侧,四名皇子也穿着漂亮华贵的蟒服,站在女墙后边,整个场面显得很正式。
女墙高过皇子们的脑袋,即便最年长的刘煦,也望不到城郭外的景象,只能看见白石墙体。感受到现场气氛的严肃,即便是平日最活泼的刘昉,此时也老老实实地站着,没有多动作,显得规规矩矩地。
刘旸也同样乖巧,似乎能感受到身后父亲的目光,刘曦则更显淡定的,一双眼睛保持着灵动,默默地数着视野中砖石的块数。
边上,与皇帝一家子一道的,是此番前来瓦桥关谒君的将帅们。不过,相较于刘承佑一家的平静,将领们可没有那么安稳了。
隔着约两丈远的距离,一名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将军,就是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此君名为董遵诲,将门出身,自幼随其父在军中打磨,武艺不凡,知兵法,有统军能力。
董遵诲的军旅生涯,并没有太轰轰烈烈,汉初之时,随其父董宗本投汉,为随州军校,后调任禁军,隶兴捷军,在刘承佑对禁军整顿的过程中,考其才干,得到升迁,后外放为卫州指挥使。
在任两载,剿匪肃境,乾佑四年秋,辽帝耶律阮率大军南下,朝廷下诏备战,董遵诲率部下调往元城,属北面行营,准备对辽作战。不过随着火神淀之乱,汉辽议和,也就没能捞上立功的机会。
后来的几年间,历任德州团练使以及赵州兵马指挥使,直到乾佑七年秋,朝廷再度对北面防御及北军进行调整,最终形成了如今以五军使、一部署为核心的防御体系。而董遵诲则调任为西面的保定军,在大将之列。
观董遵诲履历,算得上是顺风顺水,波澜不惊。而此人的经历,在大汉军中,也是有一定代表性的,除了他本人确实有几分兵略才干之外,也有其父的影响,当然更重要的,董家与临清王高家,有亲戚关系。
或许是出身与仕途都比较顺利的缘故,董遵诲自带有一股傲气,当年赵匡胤游历之时,投其父董宗本,与董遵诲之间就有一番渊源。当初年轻气盛,事事与之相争,尤其在他素来自信的兵略方面,也被赵匡胤压一头,常常被辩得无话可说,直到逼得赵匡胤主动请辞......
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褪去了青少年时的意气冲动,如今也变得成熟稳重,在北军中,董遵诲的名声很不错,治兵有方,断事公正,为人豁达,胸五崖岸。
但此时,站在瓦桥关城上,晒着初夏的暖阳,董将军却有少许的不耐。脸色并不算好,昨夜酒喝嗨了的缘故,望着自北关直出向北的官道延伸到视野尽头,董遵诲忍不住冲身边的罗彦瓌嘀咕说:“罗将军,那燕王再是地位尊崇,柱国大臣,陛下如此厚待,也太过了吧......”
“我们这干粗汉,身强体壮,在这里等着也就罢了,安帅同为王爵之尊,年事已高,也矗立城。即便如此,又何劳陛下与后妃亲临。还有几名皇子,小小的年纪,个子还不到城头,站在那里,像个学童一般......”
听董遵诲之言,罗彦瓌倒是一连淡定,心态放得很平,应道:“怎么,董将军是羡慕了?”
“这开国以来,我还不曾听闻,有哪名大臣将领,能得陛下如此重待?那燕王何德何能?我只是不解罢了!”董遵诲嘀咕道。
罗彦瓌嘿嘿一笑:“董兄,你也说了,这天下还有谁能得陛下如此厚重,亲登城垣以候,昨日又是銮驾北迎。哼哼,不过这等重恩,可不一定是好事,我可是不敢羡慕......”
“罗兄此言何意?”董遵诲问道。
罗彦瓌淡淡然地说:“也不知等燕王到了,见到这等场面,是感动多一些,还是畏惧多一些。不过,就我猜测,应当不会太好受......”
对于皇帝这番安排与行为,议论的可不只董罗,其他的北军将领,也多少有些腹诽,不过都不敢大声张扬。安审琦距离天子近些,不过老帅意态从容,没有一丝不耐,甚至还带有少许平和的笑意。
“官家,看将军们,似乎颇有微词啊!”高贵妃注意到到周边的波澜,低声说道。
瞥了眼身边的美妇人,刘承佑轻笑道:“你也没耐心了?”
迎着皇帝的目光,高贵妃当即摇摇头:“耐性我有的是,再兼官家都在此,我又有什么多说的。只是官家对燕王的看重,有些令人吃惊罢了......”
另一侧,符后认真地想了想,温声道:“燕王为国镇戍幽州多年,对北边的安定有大功,但功与酬当相称。天子之恩,重如山,深如海,然而山崩海啸,则足以摧人,过犹不及啊!”
“你这话,很有见地啊!”刘承佑淡淡一笑:“不过,燕王戍边有功,今他南来会面,我作为主人,稍等片刻,也是应该的......”
没有过多解释,刘承佑转而关心起四名皇子:“你们年纪还小,若是站累了,到旁边歇息一会儿吧!”
“君父在上,儿岂有叫累的道理!”刘煦应道。
“我要陪爹爹一起等!”刘旸说。
有两个哥哥表态在前,刘曦与刘昉没有作话,仍旧安安静静地等着。
事实上,从收到燕王南来的消息,到传令文武齐聚等候,一直到燕王一行,抵至关城,前后也不过半个时辰。
当千员燕骑南来,刘承佑不假思索,直接带着人下关,城门大开,直至吊桥前等待。
而赵匡赞这边,一行护卫着空荡荡的銮驾而来。在白沟驿遇到安守忠,从其口中得知来意与天子的宠幸,他终究力辞不就,没有乘坐銮驾,而是十分恭敬地似卫护天子一般,保护着銮驾而来,并且加快了速度。
然而,及至关前,见到这番郑重而浩大的迎候场面,心头的复杂情绪更重了。
赵思绾在旁,也是意外不已,感慨着:“看来天子还是知礼的,又是銮驾,又是亲候,对大王,诚意深厚啊!”
没有搭理赵思绾,隔着半里地的距离,赵匡赞手一挥:“全部下马!”
燕骑的素质当真是很高的,闻令而动,令行禁止,整整齐齐地落马。
“赵思绾陪我前去面君,其他人原地候命,不得靠近!”赵匡赞吩咐着。
“大王,就我们两人?”赵思绾稍露迟疑。
“就我们两人!”语气不容置疑,在他身上瞄了一眼,又道:“把你的佩剑、武器,全部留下!”
“是!”
很快,赵匡赞先整理了一番甲容,而后与赵思绾,一前一后,直趋御前。待到靠近关前,隔着数丈远,赵匡赞三跪九叩,以示恭服:“臣赵匡赞,参拜陛下!”
从赵匡赞进入视野开始,刘承佑便一直注意着他的表现,结果还是让他很满意的,几步上前,亲自搀扶,语气温和地不得了:““燕王快快起身,不必多礼!”
扶起他,刘承佑笑容满面,尽是感慨:“当初永清一别,至今已近七载,多年未见,朕对燕王,甚是想念啊!”
面对汉帝那一脸温和的笑容,赵匡赞双目之中尽是感动:“臣德行浅薄,怎敢劳陛下如此信重,亲自迎候,万不敢当。还请陛下回銮!”
“燕王当得起,朕来都来了,以你我君臣之间的情谊,何必在意些许俗礼!”刘承佑哈哈一笑,一手紧紧抓着他手腕,往力牵,嘴里道:“燕王一路劳顿,朕已命人在关内备好酒宴,今我大汉北边将帅齐聚,可谓一场盛会。走,我们进城,喝酒聊天......”
“谢陛下!”
汉帝的盛情,实在让赵匡赞有些吃不消,只能亦步亦趋,不自在地跟着,同时和其他汉将,保持着善意的微笑......
瓦桥关一行,赵匡赞注定要忐忑得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