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曾孙,刘病已?”
刘贺是听说过此人的,作为他唯一在长安的皇室近亲,宗法上算刘贺的侄儿。
只是卫李不两立,所以继位大典都没让刘病已前来,后来刘贺也“忙“,自然没工夫关注此人,为何石显忽然提到他?
石显道:“长安人都知道,刘病已家住尚冠里中,与西安侯任弘十分亲昵,时常相聚,据说还认了亲戚,称其为姑父。”
他过去只是个小小中黄门,消息却格外灵通,若平时刘贺会诧异,但今天喝了不少酒,也就没细想,只顾得上追问了。
石显道:“陛下或许不知,早在月余之前,刘病已便通过宗正刘德,上书请求参军从击匈奴,大将军竟允许了!令其作为押粮小吏,跟随祁连将军田广明北征。”
“随军北征……这又如何?”刘贺没明白。
“陛下,大将军是想让刘病已得些功劳,为其造势,好立刘病已为新帝,取陛下而代之啊!”
刘贺吓得半死:“这……荒唐!且不说朕富于春秋,又有那么多子嗣,而刘病已乃废太子之孙……”
石显嘿然:“臣今日就直说了罢,大将军从来就没有真心想让陛下坐天子,迎陛下入未央,不过是为了给刘病已做踏脚石!”
接着,石显开始了一番耸人听闻阴谋论,半真半假,最能唬人。
“霍光是谁?是霍骠骑的弟弟。霍骠骑是谁?是长平侯卫青和卫皇后的外甥,是卫太子的表兄。霍光乃是卫霍外戚在巫盅之祸后幸存下来的最后一人,同刘病已也是亲戚。”
“陛下以为那刘病已为何竟能从邸狱中大赦活着出来,还顺利成人而没夭折?都是因为大将军暗暗照拂啊!”
“而陛下的家世呢?卫氏死敌,李氏的外孙!霍光立陛下,绝对不合常理。”
“那为何……”刘贺听得发懵,对啊,确实不太合理。
石显道:“因为孝昭驾崩后,刘病已辈分太低,立之违背宗法,故先迎陛下堵天下人之口,让广陵王等无话可说。等时机恰当,再找个借口,诸如未曾谒高庙之类的事,让陛下失位。而那刘病已在征匈奴时随便送他点功劳,自然就补上来了,辈分刚好合适!”
“故臣担心,陛下的好日子不多了,北征结束刘病已归来之日,便是大将军废陛下之时!”
刘贺彻底呆了,从来没有人与他讲过这些残酷的“真相”,但每件事都有逻辑有道理,让他不得不信。
而很多刘贺不明白的事,也由此全部串联起来了。
“难怪任弘在来长安的路上便不断找朕过错,他便是刘病已党羽啊。”
“难怪让我垂拱而治,说是皇帝,其实是囚犯,这也不能做,那也做不得。”
“难怪大将军迟迟不让我见庙,即便迫于群臣之议由着我谒高庙,也拒绝嫁女为后,莫非是留着给刘病已?”
阴谋论就是这样,当所有线索都连上时,细思恐极,就在石显还要吓吓他时,未料到的事发生了。
刘贺直接宣布投降!
他嘤嘤哭了起来:“既然如此,这皇帝,朕不做了还不行么?只要让我回昌邑继续为王……”
石显不知该说什么好:“陛下在想什么,还想回去做昌邑王?”
“侯也行啊。”刘贺哭丧着脸,他不挑,能喝酒吃肉能睡美女能狩猎驰逐就行,怎么就稀里糊涂卷入这样的绝境了,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啊。
石显沉下面容:“陛下,远的例子臣就不说了,请想一想,汉初时,前后两位少帝是何下场?”
那是大汉历史上残忍而黑暗的秘史,和“人彘”一样,很少有人提及,但在未央宫里的人,多少会耳闻一些。
前少帝刘恭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吕后鸩杀。而后少帝刘弘,在大汉忠臣们诛灭诸吕后,为了给代王腾位置,直接被列侯们们诛杀,一起死的还有他的四个未成年兄弟。
刘贺不该说的话叨叨了不少,如今按照石显的说法,大将军打算踢开他,给刘病已腾位置,那岂不是要步了两位少帝的后尘?
他目光有些呆愣:“朕该怎么做?该如何做?”
石显在他面前跪下:“陛下,臣听说过一句话,国家昏乱,有忠臣!”
刘贺连忙捧住石显的手:“没错,卿就是忠臣,若非石卿直言,朕还被蒙在鼓里。”
石显道:“臣刑余之人,至多为陛下出谋划策,递送诏书罢了。陛下需要的,是拥有兵权,能破此绝境的忠臣!”
兵权……刘贺觉得自己更醉了,他是被霍氏控制的武装包围的,霍禹、霍云皆为中郎将,死死管着未央宫防务,而再往外,从卫尉、执金吾,到北军诸校尉,无不是霍光的子侄女婿亲信。
该指望谁呢?
石显只能继续提醒:“不错,长安指望不上,只能往外想办法。”
“诸侯王?”
刘贺立刻想到了老亲戚们,孝文本纪里,太宗的一个举动,就是安抚诸侯,重新分封了一些,平衡齐、楚各系,让长安的列侯功臣忌惮,令其相互制衡,避免后少帝被弑的惨剧再度发生。
眼下大汉诸侯王还剩不少,什么梁国、河间国、楚国、长沙国等,而与皇室最近的,就是那个能和虎熊搏斗的广陵王刘胥了。
他是刘贺的皇叔,因为辈分高,之国时间长,孝昭屡屡增其户数,还真有点兵权。
石显垂首:“广陵王虽行为不端,但毕竟是宗亲,陛下可修书一封,密诏广陵王胥,让他乘着汉兵皆在攻击匈奴时,带领诸侯起兵,清君侧之恶臣,与霍光党羽厮杀,陛下便可暂安。”
“就这样?”刘贺做过诸侯,知道他们没多少实权,恐怕起不了太大作用吧,而且他对广陵王观感不好,这位清君侧之恶臣,最后不会和吴楚七国之乱一样自立为帝,把自己也清了吧?
石显还有后续的计划:“霍光党羽在外征讨广陵王之际,陛下便要用得上另一个人了,陛下还记得伐匈奴的五将军都是谁么?”
刘贺努力回忆:“祁连将军田广明、度辽将军范明友、蒲类将军赵充国、强弩将军韩增,还有……”
石显补上了最后一位:“虎牙将军田顺!此人亦可为陛下外援!”
“五将军之中,范明友乃大将军女婿,赵充国、田广明是大将军故吏党羽,唯有两位不属霍氏。”
“一个是前将军韩增,一个是虎牙将军田顺,而田顺更与霍氏有仇!”
石显说起了田顺的父亲(田)车千秋老丞相与霍光的恩怨,二人最初合作,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但最终在盐铁之议后翻脸。
桑弘羊、燕王覆灭后,霍光终于对车千秋下了手。他借车千秋女婿,少府徐仁卷入窝藏桑党余孽一案,想要置车千秋于死地,亏得杜延年力劝,才没有波及车老丞相,但徐仁亦死。
此事之后,车千秋也郁郁而终,可以说是霍光间接杀死了车千秋。
“而今霍光却起用了车丞相之子,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予其并州精骑三万,兵出五原郡。五原郡(包头)陛下知道吧,就在上郡北边,离长安一千多里,道路笔直方便,顺着直道南下,骑兵十余日可至北阙!”
“田顺也家住阳陵,臣认识他的家监,陛下不如写一道密诏,由臣带出宫去,让可靠的人送去五原,交给田顺,示之以恩,君臣之义,杀父之仇,相信田顺可为陛下所用。若大将军真有不臣之心,待广陵王举事之时,可令田顺驰三万骑兵借还师之名,南下勤王!”
真是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只是有两点漏洞。
广陵王那边就不说了,按照石显的阴谋论推断,车千秋当年替卫太子说话,劝诫孝武停止追究杀戮而被提拔,刘病已最初时不死,还得感谢车千秋,他的儿子田顺也继承了这份恩谊,凭什么要为刘贺冒险?
其次,石显又如何能笃定,田顺一定会比其他各军更早回归边塞呢?率先南下呢?
但刘贺今夜已喝得半醉,为了消除恐惧,还在不停往嘴里灌酒,石显还不断给他添满,只能艰难消化这些信息,呢喃道:
“事泄必死,朕还是先问问王詹事……”
石显冷笑:“王子阳除了恳请陛下好好服丧,三年不言,还有何计?陛下一旦透露,他恐怕会吓破胆罢?”
刘贺捏着额头:“事关重大,让朕想想,让朕再想想。”
石显下拜三稽首:“陛下已经拜谒过高庙,若是先祖在此,会如何做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成为真正的天子,还是像后少帝那样被剁成肉泥,在此一举!”
刘贺毕竟才十八九岁,又值酒酣,被这么一激,也不要脑子了:“没错,朕固不敏,却也是高皇帝、孝武皇帝的子孙啊!绝不会引颈待戮!”
他又灌了口酒壮胆,带着石显来到温室殿内室,盛放天子玺印的地方,自己揭开盖子,捧着天子六玺,在回忆这种情况该加哪个,又瞪大眼对石显道:
“写!卿替朕写!”
……
石显曾作为尚的中黄门,又在石渠阁读过点书,是有些文字功底的,一手漂亮字刘贺这辈子都写不出来,不一会就写好了两篇诏令,分别给广陵王刘胥和虎牙将军田顺。
内容和后世衣带诏也差不多,无非是强调尊卑之殊,君臣至重,又将刘贺这两个月在霍光那所受的憋屈强调一番。谴责权臣霍贼,连结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皆非朕意,恐天下将危。
最后是夸赞皇叔刘胥乃皇帝至亲,田顺是国之元老,可念高皇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霍氏,复安社稷,除暴于未萌,祖宗幸甚!
只是没有咬破手指写血书。
书罢,石显已经满头大汗,抬起头时,刘贺也抱着皇帝信玺,紧张不已。
“陛下,该加玺印了!”
“石卿。”刘贺这会却想起一事。
“臣在!”
“你为何要冒死帮朕?朕与你相识也不过两个多月罢?”
石显一愣,叹息道:“臣也出身官吏之家,为父辈犯罪牵连,年少时便下蚕室,入未央,在石渠阁搬简牍,靠着勤快和识字会瞧脸色,一步步做到中黄门,自问也有智谋,可那又能如何?直到遇上陛下,待我如旧臣,恩赏不绝,提拔做了侍中。”
“臣想要报答陛下知遇之恩,也想成为陛下肱股,我虽是受刑之人,下贱之身,也能做到九卿,让人景仰!”
刘贺颔首:“若此事能成,朕让你做三公,让你封万户侯!甚至是大司马大将军!”
这下轮到石显听呆了,竟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一席话让刘贺稍稍安心,走过来,在玉玺上哈了口气,重重盖在两篇诏令右下角。
六玺皆白玉螭虎纽,天子之玺赐诸侯王书,皇帝信玺发兵徵大臣,可不能盖错了。
而石显就这样看着他一举一动,等玉玺抬起,红色的印痕已印于其上再也抹不去时,他才松了口气,心中百味杂陈。
而刘贺则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瘫坐在地上,他的勇气全部随着玉玺印在那两封要命的奏疏上了,而未来会发生什么,他根本不清楚。
石显等墨迹彻底干后,飞快地将其卷起,一封塞进腰带,一封塞进帻巾,裹到头上。
“臣会在天亮后借着采买的名义出宫,将此物交给吾弟,送去广陵和五原。”
刘贺抬起头:“朕还不知道你有弟。”
“他们本也为奴为城旦舂,后来才得赎买,恢复了自由身。”
石显说到这连忙补上一句:“这多亏了陛下赏赐的金帛。”
“汝弟靠得住么?”刘贺还是担心。
“绝对靠得住!”
“那你呢?”刘贺心里始终有些不安,再度发问。
石显跪下:“臣赤胆忠心!”
“善。”
刘贺的下一个举动,让石显一时间愣住了,差点了流了泪,只狠狠咬住嘴唇忍住。
刘贺竟抱住了石显,哭着道:
“石卿,这硕大一个未央宫,朕却只剩下王詹事和你了。勿要负朕,勿要负朕!”
……
刘贺饮酒太多,宿醉未醒,睡到后天也有可能。
石显乘着刘贺清醒过来前,乘着王吉知晓此事前,等天色通明,迅速用刘贺给的符节离开了未央——刘贺及其属下只要不作妖,自由出入未央宫完全没有问题。
然后石显就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
近来数次外出,一直有眼线在盯梢,只不知道是不是中郎将霍禹的人。
他果断让宫人赶着车加速进入九市,然后跳下来混入早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一个巷子口,钻进一辆等待已久的辎车。
这车在长安城内辗转绕圈,石显也换了一身衣裳,再抵达柳市时再度下车,钻了一阵又上车,如此三趟,确定甩掉跟踪的人后,这才往目的地驶去。
这期间他摸着腰带上的密诏,心中犹豫万分,它们可以让长安朝堂引发天塌地动,毁掉刘贺,而现在毁掉它们,还来得及。
刘贺最后的真情流露让石显心软了,几度犹豫,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陛下,对不住了,一来此事只是我胡诌,绝无成功可能,不过是那人想要害你的阴谋,其次……“
“还是吾全家性命要紧!”
车停了,他们已经出了长安,来到城南杜陵县附近的一片庄园,石显穿着皂衣下来后,被几个大奴引着往里走,一路上看似寻常的豪贵庄园,可进了大门才发现外送内紧,里面不乏劲装武士,腰佩环刀,缄默寡言,只偶尔说话言谈,尽是河东郡口音。
那是大将军霍光的故乡。
如此经过层层守卫,进了一座被墙垣包围的厅堂中,一个身材胖硕的人已在此等待石显,此刻正背对门口,跪坐在地上,弯着腰吃朝食。
石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田君,小人回来了。”
“将我的话向皇帝复述了?”那人没停下咀嚼,依然吃得津津有味,那是一碗汤饼,是近来长安流行的西安侯家做法,饼线如丝,羊肉汤和葱韭喷香。
石显吞咽口水,不是馋,是紧张,面前这人数年前赎买了他母亲、弟妹,但也控制着他们的性命,只有按照此人要求做事,才能偶尔见他们一面。
“都按田君吩咐做了。”
“他没怀疑?”胖子吸溜汤饼,每一声都很用力。
“酒酣,未疑也。”
石显将两份诏令捧在手边,忍住将它们扔进火塘烧掉的冲动,膝行向前,呈到此人面前。
“田君”接过来展开一看,发出了笑。
“善,大善,连玺也没盖错,石显,你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然后又一摆手,厅堂内的两名皂衣仆从,便走过来将石显搀住架起来!
石显大惊,他预想过这样的场景,但还是无法接受:“田君,杀我可以,请留我亲人性命!”
“这话说得,勿虑也,你是个聪明人,我还要重用你。”
“田君”转过身来,大胖脸,细小的眼睛,嘴角的胡须还沾着点汤水,但平日里流露的贪婪,全成了精明与深邃。
田延年替石显整理衣襟,拍了拍他惨白的脸,对左右花大价钱豢养多年的死士道:
“送石侍中,去见他的母亲弟妹吧!”
……
而等石显的声音消失在这座庄园里那些阴暗的角落里后,田延年才淡淡地说道:
“长安,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聪明人。”
倒是似刘贺这般蠢笨的家伙,真是异数,果然是天亡刘汉啊。
田延年再度看着手里的两份诏令,爱不释手。
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其成,这是郑庄公对付叔段的招数啊,而若其还不够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就推一把。
费尽心思利用石显经营了两个多月,终于有成果了。
但这,只是他那处心积虑大计划的开始。
田延年站起身前,还不忘将汤饼的汤喝了个精光,不管贪再多的钱,三千万还是三万万,都得用在刀刃上。买庄园、养死士、收河东孤儿、打点贿赂,都花销不少,他可一点都不敢浪费。
国家昏乱,有忠臣?他早就说过了,自己是忠臣,大将军的忠臣!
“吾先祖田氏代齐,是从废齐晏孺子而立阳生开始的。”
田延年将碗底沾着的一小点汤饼渣也放进嘴里,才满足地叹了口气。
“霍氏代刘,亦当始于废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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