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快离开这里。”不知过了多久,佣兵才开口。
他的声音里有种奇特的悲哀。布雷纳宁听了,只觉浑身颤栗,下意识照他说的做。等他们沿着屋脊来到心形塔,女王的尸体已被发现了。砖瓦下传来乱哄哄地吵闹,还有恐惧的哭声。佣兵的脸色也变得愈发苍白。
与女王相反,她姐姐特蕾西的死讯暂时没有传开。心形塔仍然安宁,人们各自忙碌,仿佛与世隔绝。布雷纳宁一看便知,是总主教提前封锁了消息,才没让这里一道混乱起来。
威金斯姐妹的死将会震动这个国家,他心想。到那时,周边诸国的目光也会随之投向这块偏僻之地。布雷纳宁对伊士曼人毫无感情,包括同情,他可没忘记女王党的首领特蕾西是如何邀请他到龙穴堡过夜的。甚至于,他忍不住想象一旦伊士曼发生动荡,瓦希茅斯能从中获取什么样的利益。
……很多很多。
从地理上看,伊士曼南边与苔原相接,只有拜恩人建立的新帝国,北方则连接着布列斯塔蒂克,这个最强大的人类帝国。她东边是歌咏之海,西方地势较平缓,原是莫托格王国和……瓦希茅斯王国。
而在政治上,人们不再承认它们的存在。莫托格早已消失,成为伊士曼的一部分。瓦希茅斯王国被布列斯吞并,土地成为帝国的边领,政权却仍把控在光复军团手中。
我们依然存在,他心想。布列斯人统治黄金遗迹后,没能从当地人身上获得任何胜利。瓦希茅斯领的每一任领主都惨遭刺杀,每一位外地官员都面临着融入或被赶走的选择。几十年来,当地人将亡国的仇恨刻入血脉,遗传给一代又一代。直至今日,他们甚至能克制对恶魔的恐惧,加入结社与无名者一同共事。
也正是因此,瓦希茅斯王国并未像莫托格一样消失,而是转变结构,成为了神出鬼没的“光复军团”。每当有瓦希茅斯人矢志复仇、甘愿为国效力,同胞们便会告诉他:结社便是王国。
没有国家的王国……而伊士曼是个没有国王的王国。
伯宁无法否认自己的心动,但他知道最好不要将这话说给佣兵听。炼金术士看得出来,辛虽与统治他的王国贵族毫无瓜葛,却习惯这片生养他的故土。他是瓦希茅斯国王的朋友,不是他的子民。若有一天,瓦希茅斯在伊士曼的尸体上死而复生,布雷纳宁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而等回过神来,伯宁又不禁失笑。什么时候一个冒险者能和复国大业相提并论了?连他自己都没这般重量。
深入心形塔最顶层的阁楼时,『纸窗』魔药的效果消失了。他们不得不重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依靠各种障碍物和迷宫样的廊道来隐藏行迹。
一路上,没有严密的守卫,没有紧迫的气氛,女仆在窗边私语,侍从在楼梯笑闹,连园丁也放下水壶,靠在温室的玻璃上打哈欠。女王死了,公爵也死了,他们的生活暂时却还没发生改变。
但当消息传出来,恐怕这些公爵的下属将迎来灭顶之灾。布雷纳宁心想。成王败寇。换我是维尔贡主教,也会这么做的。
眼下只有一个麻烦。“谋害女王的人是无名者。”地牢的大门前,伯宁对辛说。
佣兵俯身拨弄门锁:“我很清楚。”
“这桩事和我没关系。”
“当然。你有不在场证明。杀死女王的是拜恩人。”
拜恩人。全城人都知道,劳伦斯·诺曼公爵死于拜恩人的刺杀,特蕾西·威金斯的死因将是同样。很快,她妹妹也要榜上有名了。布雷纳宁不知道人们是否能满足这样的答案,但这次动手的的确是无名者……“拜恩人?你怎么知道?”
“想想看,刺客几乎是在总主教眼皮底下谋杀了伊士曼女王。”辛将拆开的锁头丢到一旁,“七支点虽然彼此竞争,但很奇怪,他们几乎不会驱使无名者刺杀对方。”
伯宁哼了一声。“这可说不准。”
“好吧,我换个角度。”佣兵一耸肩,“今天早上,咱们所知的大诸侯:北地公爵诺曼·劳伦斯,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西境主人提温·梅塞托里。这三人中,前两者已死,西境易主。再算上边领诸侯,冰地伯爵丹尔菲恩投靠了拜恩帝国,骑士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死于仇杀。此时此刻,王国只剩下一位主人,那就是伊士曼真正的女王,弗莱维娅·塔尔博特。”
“女王死了。”布雷纳宁喃喃道。女王一死,伊士曼王国……不对。“她儿子还活着,王国的继承人,伊斯特尔王子,他会成为王国的新主人。”他抓住这个念头。“倘若这是刺客想要的结果,那寂静学派也有动机。”
在心底里,拜恩与瓦希茅斯虽不能等同,但布雷纳宁当然希望此事与同一阵营的同胞无关。这样能让他尽量博取佣兵的好感。
辛看得更透彻:“多此一举。王子本就是学派扶持的代表,女王无心统治,又真心爱护每个孩子。她马上就要把王国交给王子,维尔贡主教疯了才会去杀她。别忘了,他的姨妈特蕾西也死了!这里面一旦操作不当,即便是伊斯特尔这样的人也会与寂静学派产生裂痕。”
的确。布雷纳宁无言反驳。他也觉得此事风险太大,维尔贡主教是个精明的家伙,最擅长利用情感关系,诺曼下台、威金斯姐妹的反目都是由他一手推动。他一定是看穿了伊斯特尔对女王的重要性,才会让她对亲姐姐下手。
这种人不可能主动破坏好容易建立起的与王国继承人的紧密关系。伯宁糊涂了:“可是,拜恩人为什么要杀女王?这样反倒把伊士曼的王冠送给伊斯特尔,让寂静学派受益。”
“获利的可不是寂静学派,伯宁。”地牢昏暗,佣兵举起那根指针,微光从尖端扩散开来。“伊斯特尔不会戴上王冠,他们的算盘被彻底掀翻了。”
“什么意思?”
“你以为拜恩人为什么要杀死弗莱维娅?她身后只有特蕾西一个支持者,现在连四叶领也没有了。”
“她毕竟是伊士曼的女王。”
“还是王子的母亲。他们在维尔贡拜访女王后杀死了她,定会让王子对寂静学派产生怀疑。”
布雷纳宁皱眉:“女王已死,伊士曼便群龙无首。无论是否有寂静学派支持,伊斯特尔都是王座的第一顺位,他怎会拒绝加冕呢?”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寂静学派以为自己选中了必胜的牌,但他们计划控制的根本不是个正常人。从弗莱维娅到伊斯特尔,都一样。”
“他是什么样?”
佣兵停下脚步。“伊斯特尔不会成为国王。”他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还记得断剑革命的历史吗?他若能戴上王冠,早就是国王了。”
时间跨越太大,布雷纳宁没明白:“难道王党代表诸侯利益,其实在阻挠他?”
佣兵叹息一声。“当然不。除了特蕾西·威金斯,没人真正阻挠这位继承人担起责任。但我们的王子殿下,在父亲离世,群臣期盼新王登基的情况下,竟然选择逃离了王城。”
活见鬼。“逃离?”
“是啊,若他尚在襁褓,或者无人拥护,这大家都能理解。然而此人当时便已成年,他母亲尚在,意味着王党和四叶领都会全力支持他。换作任何一个野心之辈,都不可能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佣兵嘴角一牵,“但他没有。他不敢。”
……换做是我,会不会留下来面对胜算渺茫的战斗呢?布雷纳宁的思维不禁发散开来。当年布列斯帝国攻破金星城时,他只是诸多王室子弟中极不起眼的一员,且并没有身在其中。他的父母兄弟尽皆丧命,被露西亚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杀死,只有祖父隐姓埋名逃离了王城。
后来,祖父在瓦希茅斯领的秘密结社中找到了布雷纳宁,他才知道自己是最后的王室血脉……也由此成为了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所谓国王。
布雷纳宁试图理解伊斯特尔的恐惧,但终究无法想象。复兴瓦希茅斯是他毕生的使命,即便牺牲性命,他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国家。
“断剑革命后,伊士曼由女王统治。”他想起来,“是因为继承人逃走了?”
“我了解到的就是这样。我并没亲眼见过伊斯特尔·塔尔博特,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然而一个人的思想会在他的行为中体现出来。这是我们判断他人谎言时最可靠的证据。”
是吗?我看你有更高效的方法。布雷纳宁心想。按照这副理论,辛便是冒险者中的占星术士了。他可不信佣兵有解读他人行为的能耐,此人常常只需看对方一眼,就能猜透别人的想法。他一定有我不知道的情报来源。或许就是考尔德·雷勒告诉他的,这该死的诺克斯佣兵团长为伊斯特尔的姨妈效力,不是么?
“总之,你认为伊斯特尔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威金斯姐妹死后,他会畏惧成为国王,无论寂静学派如何逼迫。那么拜恩是从何得知王子的选择呢?”
“这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这么说来,我们方才谈的都是废话啰。
“女王死后,王子会怀疑寂静学派除掉了她,维尔贡主教很难同时隐瞒女王和四叶公爵的死讯。”佣兵指出,“想想看,若伊斯特尔得知母亲和姨妈先后于重重保护下被拜恩人谋杀——寂静学派肯定不会自承凶手——且不久前,拜恩帝国攻下了王国西境,把俘虏尽数变为亡灵……他是会兴高采烈地继位,还是连夜逃出王宫呢?”
布雷纳宁可说不准。
“反正依我之见,这样也不坏。”佣兵轻声说,“伊斯特尔逃离王宫,是我能想到的他最好的结局。倘若我们的王子殿下没想到这个借口,他就大难临头了:拜恩给出警告,任何不经他们允许戴上王冠的人,下场就和弗莱维娅女王一样。寂静学派则需要他成为新王。”
布雷纳宁半晌说不出话来。对寂静学派而言,王国贵族的死活根本无关紧要,只有王室还算有利用价值。女王不提,伊斯特尔和他麾下的王党并不是傻瓜,他们一定许诺过诸多利益,才使双方达成合作。但现在,无论维尔贡主教代表的支点有多少能耐,“第二真理”的名头有多么响亮……总主教前脚离开,后脚人们便发现了弗莱维娅的尸体。
比起一直维护的联系,恐怕寂静学派失去的是更重要的东西:伊斯特尔的信任。有些事大人物们心知肚明,自西境沦陷以来,长久维持着铁爪城朝堂稳定的不是劳伦斯,不是特蕾西,也不是女王和王子,而是维尔贡主教身后的寂静学派。
这下好了,布雷纳宁心想,大家开始意识到寂静学派的保护有多么不堪一击了。难怪佣兵认为王子会逃走,拜恩帝国的威胁可是要落到他头上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寂静学派无力抵抗拜恩人。但维尔贡主教能为伊士曼带来多少帮助,只怕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指望七支点无偿奉献是不可能的,大家都知道。
但愿这位王子殿下也知道。布雷纳宁同情地想。否则等寂静学派下定决心,他就是不想继承王位,也根本改变不了神秘支点的意志。毕竟,王国内能制衡学派代表的大诸侯,早已在党争期间相继死去……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将他拉回了现实。布雷纳宁吓得差点蹦起来,不由得责怪地望向同伴。佣兵将火把从一堆铁链中拔出来,歉意地耸肩。他不知何时将指针收了起来。
好在这里没别人。他们已来到了塔楼正下方,深入臭气熏天的地牢,但里面的景象完全出乎预料。伯宁环顾四周:“狱卒哪儿去了?罪犯呢?”难道心形塔的地牢只是摆设?
辛吹了吹火把。“这个嘛,他们没告诉我。”
“阿莫里姆又在哪儿?”他最关心这个。
一个陌生的嗓音回答了他们。“我们不认得这名字。”
佣兵迅速转身,将伯宁挡在身后。火光照亮来人的面庞,他却毫不在意。“看来我还漏了支火把。”
布雷纳宁看到一张瘦削的面孔。来人比他矮上几分,光秃的头皮上有一道月牙状疤痕,一直蔓延到眉骨,几乎将他的脑袋劈开。疤痕下,他的双眼犹如两道鲜艳的血口,仔细观察,才发觉是瞳孔中反射着的橘红火光。而比起无足轻重的短上衣和甲裙,此人手持的一把连爪长链更为引人注目。
这家伙紧盯着佣兵。“这决不是你们见到的最后光明,我保证。”
随着话音,空中传来呼啸之声。布雷纳宁本以为这是对方突然出手时铁链带出的声响,然而待火光平复,他才看到佣兵一手执火把,另一手握着指针,尖端稳稳停在来人的眼珠前。
……“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到布雷纳宁脚前。他低下头,一眼便看到那根铁链还握在它主人手中,只是被整齐地一分为五。
而滚到他脚尖前的正是那枚钩爪,铁链的最后一截。
“他说的什么意思?”辛问。
我怎么知道?布雷纳宁还在思考佣兵是如何在短短两秒内用一根指针砍断锁链、再给予目标死亡威胁的。但按一路同行的经验判断,这样的思考根本与答案无缘,他只好摆出习以为常的镇定的模样,捡起钩爪充当武器。
敌人却开口了。“别!”他双眼紧张地一眨不眨,十指撒开断链。“别……求求你。”
“这还有得瞧。”佣兵手腕一抖,两根睫毛掉在他嘴馋。这家伙顿时脸都青了。“你叫什么名字?”
“佐尔嘉。求您放过我吧,我——”
辛示意他少说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连布雷纳宁都想了一下,但求生欲几乎让俘虏立刻开口:“不!不……我错了,大人,我只是服从命令。”
“你怎么不分缘由就对我们出手,佐尔嘉?这太不应该了。”
“我不是……我没想过!但军团的命令,我仅仅是——”泪水在俘虏的面颊流淌。
闻言,伯宁猛然前跨一步:“瓦希茅斯人?”
他靠得太近,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佐尔嘉瞪大眼睛:“布雷纳宁殿下?”令人意外的是,这个发现让他的恐惧更深了。“您怎么……?”
诸神在上。布雷纳宁心想。我终于找到你们了。此人不是无名者,我一开始根本没发现!他正要开口……
“纳里斯。”佣兵提示。
炼金术士闭上嘴。
“好了,佐尔嘉,停下。还没轮到你提问。”佣兵将指针换到他的脖颈上。“你认得一个叫纳里斯的人么?”
“当然!他……他是我们的一员,也是瓦希茅斯人。”
“瓦希茅斯人来伊士曼王宫的地下室做什么?”
佐尔嘉极为不安地瞥了布雷纳宁一眼。“我……我们的同伴,呃,在先前的搜查中被逮住了。所以我想……”
“你们的国王陛下得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佣兵信口开河,只是布雷纳宁没有反驳。“少跟我撒谎!你以为我们是傻瓜?”
这下,俘虏跪了下来。
“彼此坦诚些,行不行?这可是在你的国王面前呐。”辛收起指针,现在不需要它了。“你得到的命令是什么?”
“我们要带您回去,陛下。”佐尔嘉急切地辩解,“方才我不知道是您,我们……我……光线太暗了。我绝不会伤害您,陛下。”
“这时候知道叫陛下了?”辛嘀咕了一句。
布雷纳宁嘴角牵动了一下。但佣兵似乎还有话要说,他便没开口。
“既然你这么忠诚,那我问你。”辛将火把插在墙壁的卡扣里。“找到伯宁后,你们打算把他带到哪儿去?是光复军团,还是伊士曼的火刑架?说到底,你们到底收到了谁的命令?”
“这……”佐尔嘉再次望向伯宁,他保持沉默。于是前者似乎解读成了一种默认。“是您的命令,陛下。我们收到了国王的命令。”
什么?布雷纳宁先是一怔,过后才反应过来是祖父借了他的名头。难怪这家伙支支吾吾。国王的命令,我找我自己,简直是滑稽。看来祖父已不耐烦我在外的旅途了,不过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在伊士曼的?
一时间,伯宁恼怒于祖父的擅作主张,却又无法对佐尔嘉和辛说出口。
然而事情不若他想象地这么简单。“仅此而已?”辛继续问道,“把完整的命令重复一遍,佐尔嘉。别忘了我们先遇到了纳里斯。一旦你和他吐露的‘命令’不一致,那就有的瞧了。”
恐惧复又爬上俘虏的面孔。昏暗之中,汗珠沿着他额上的疤痕流下。“他……他说了什么?”
“又来问我?”
“不……不。我……”
见俘虏这副模样,布雷纳宁心头一颤。难道他和纳里斯一样,也是光复军团的叛徒?“你在隐瞒什么?”他厉喝一声,“快说!”
“我们奉命找到布雷纳宁殿下,将他安全地带回军团……”佐尔嘉的声音越来越低,神情充满畏惧。“……并处理掉队伍中的恶魔。”
处理掉恶魔。恶魔。布雷纳宁心想。恶魔恶魔恶魔。这个单词仿佛一把利剑,刺穿了他的胸口。布雷纳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们怎么处理?开除?”佣兵似乎无动于衷,“噢,等等,我想我明白你方才那句话了。‘这不是我们见到的最后光明’,呃?说实话,佐尔嘉,你一开始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俘虏嗫嚅着。头皮上,蜿蜒的粉色伤疤不断抽搐。
“当成无名者。”布雷纳宁替对方说出了口。他感到头晕,浑身无力,只想坐下来好好歇息。是受伤的缘故,一定是,它让我发梦……“不,不对。这不对……为什么?祖父为什么要下这种命令?”
“这都是为了王国!”佐尔嘉尖叫起来,“为了光复瓦希茅斯啊,殿下。求求你,我只是听命行事……”
“你们烧死了队伍中的无名者,对吗?”佣兵的话剥开俘虏的遮掩,刺入布雷纳宁的心脏。“你们得到命令,于是挨个找到无名者同伴,趁着他们对你们毫无防备,借助你们对火种力量的了解,单用匕首或刀剑,不用神秘力量,便轻易杀死或制伏了这些人。”
“我只是听命行事……”俘虏辩解。
布雷纳宁慢慢退步,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铁栅。他张大嘴巴,却依然感到窒息。
“有些人察觉到了,是不是?无名者之间通过火种联系。除非一对一同时杀死所有人,不然你们的行为肯定会走漏风声。”佣兵冷酷地描述,“第一批被杀死的无名者将情感传递给同胞,于是他们提起了警惕。更有甚者,不是每个人偷袭都能得手,目标只是被刺伤,惊慌愤怒地质问你们。”
他没有用武器指着对方的要害,佐尔嘉却惊恐万分地仰头。“是国王的命令。”他嚎啕起来,“我服从命令……”
“我们一直并肩作战,他们说。”佣兵的声音回荡在地牢,“我们一同经历过生死。为什么?这是干什么?”他踏前一步。“我也知道你们怎么回应。为了瓦希茅斯,为了诸神,为了命令。是不是,佐尔嘉?”
俘虏似乎说了什么,但布雷纳宁根本听不见。他耳朵里只有佣兵的声音。
“只有几人侥幸逃脱,其他人都死了。瓦希茅斯光复军团派来伊士曼王城的夜莺,只剩下你这样的‘秩序生灵’,所以纳里斯只好自己前来寻找国王。”辛告诉他们,“而你留在这里,将逮住的前战友们,无论活人死人,统统付之一炬。”
火焰。布雷纳宁麻木地想。最后光明。
“我很清楚,我很理解,佐尔嘉。这都是国王的命令,总部的命令。”辛说,“正巧这儿也有个国王。假如他说,现在为了瓦希茅斯的光复,请你自裁吧。你又会怎么做呢?”
“这……这不是国王的命令……陛下不会……”
够了。布雷纳宁想尖叫,想要逃离这个世界。别说了。国王的命令……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还有人活着么?”布雷纳宁对佣兵说,“告诉我方位。让他说。”
佣兵俯下身:“听见了吗?你的国王要你坦白。”
“在……歌人塔。那儿没人过去。我们放出消息,让逃走的人来心形塔自投罗网。这儿有神官……我以为……所有人都被运过去了。不是我想,我忠于陛下……”
“不是你,那是谁想杀死无名者?”
佐尔嘉神情复杂地望一眼他名义上的国王,什么也没说。
布雷纳宁知道答案。
此时此刻,他不知该拿佐尔嘉怎么办。若把他们称之为叛徒,可这一切都是祖父的命令,我的命令,他们无权质疑上级,出于对我、对王国的忠诚而执行了它。
然而这些人杀死了同袍战友,仅仅因为后者的无名者身份。由于布雷纳宁本人的火种,瓦希茅斯光复军团长期以来都在接纳无名者。他以为这样就能同时驱策他们,共同为光复而战。
是我在一厢情愿,布雷纳宁意识到了,也许瓦希茅斯人从没有接纳过无名者。他们利用结社的力量,却不当后者是自己人。但……
最开始,在布列斯帝国覆灭瓦希茅斯的时候,因火种而接纳布雷纳宁的是秘密结社。他与无名者们一同躲藏,直到祖父找到了他,将瓦希茅斯王国残存的贵族与结社的力量结合,建立了以光复为目标的“瓦希茅斯光复军团”。
那时的一切都不是这副模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令?”布雷纳宁想知道,“光复军团发生了什么?”祖父一定是疯了。我自己就是无名者,难道他忘了吗!
“……哈蒙斯顿大人回到了军团。”佐尔嘉低声说,“他……他说,神圣光辉议会的代行者许诺让布列斯人归还金星城。”
光辉议会的代行者?归还金星城?“你们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布雷纳宁不可思议地问道。这个哈蒙斯顿,他知道此人向来是祖父的左膀右臂,但竟敢撒这样的谎……
“可光复军团已在黄金遗迹停留了两年之久。”佐尔嘉道,“布列斯人甚至没来骚扰过。我们也打算找到您后,带您返回金星城。”
布雷纳宁愣住了。佣兵叹息一声:“好吧,金星城,黄金遗迹?原来那里就是瓦希茅斯的王城。代行者的许诺恐怕不是无偿援助,你们付出了代价,是也不是?”
答案是明摆着的。布雷纳宁忍不住望向黑洞洞的地牢,在拐角,在更深处,会不会有一具尚温热的尸体,属于佐尔嘉曾经的战友?光复的王国,毕生的使命,却要由无名者的血筑成……
纳里斯没错,佐尔嘉也没错,死去的同胞则更是无辜。甚至连祖父,他要布雷纳宁安全地回到金星城,而非落得与其他无名者一样的下场。他并没亏待自己的孙儿。
原来我才是背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