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这幅画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我推动轮椅来到墙边,将这幅画摘下来,忍着身体的不适,用手抚摸它的纹理,端详着画中的一个个细节——那只乌鸦,那个女孩,以及他们身后的林地,拙劣稚嫩的技法,散发着油笔的臭味,却仿佛自己就站在画中的那时那地,亲眼目睹乌鸦如何将女孩的眼球叼出来,充斥着侵蚀灵魂的腐烂和恶质。
我第一次和夸克见面时,它的确叼着眼球,可是当时地上并没有这么一具女孩的尸体。
这个女孩是谁?我的心中涌出激烈的情感,有那么一阵子,下意识不断用手去擦那女孩的脸部,就像是想要拨开遮挡她脸部的发丝。
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何种不妥的行为。
这仅仅是一幅画而已。
这幅画的作者是谁?那个阮医生说是我,但我不相信,一定另有其人。
我试图剖析自己,觉得自己之所以感到恶心,不仅是这幅画本身所散发出来的扭曲邪异的气息,一定还是因为它玷污了我心中某些真挚的情感。
啊,夸克……
画中的它,和真实的它简直一模一样。
静静端详着这幅画,那种恶心的感觉渐渐消退,我的心情再度恢复平静的时候,这幅画也不再显得恶劣怪异了。我没有多加思索,遵循自己的感觉,将它重新挂回墙壁上。
至少它能让人不会随便进出这个房间。
这是我的房间。
我推着轮椅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监视器和监听器的存在。房间里的摆设很简朴,床、桌子、衣柜、放满书的柜子,没有椅子,有一处空间特意开辟出来作为画室。想必墙上的画就是在这里完成的吧,颜料瓶堆积一地,画笔也撒得到处都是。似乎没人进来整理过,到处都是房客离开前散乱的模样。
若说这就是自己的房间未免令人贻笑大方。尽管父母常年不在家,但出于早已养成的习惯,我总是尽可能让房间抱持整洁,而且也没有作画的嗜好。
衣柜里的服装同样显得杂乱,就好似随手塞进去一般。四季的款式都很齐全,样式却不多,基本上都是朴素的蓝色病人服。有少数的正常服装,可气味和触感都崭新得仿佛从没穿过一样。
除了书柜里,床和桌子上同样搁放着书籍。这个房间里的书籍很多,种类繁杂,让人诧异的是,并没有绘画相关的书籍,反而是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居多,以及以艾伦坡为代表的大量悬疑类和幻想类的小说,除此之外还有其它一些生活方面的杂书,多少可以判断出原主人的喜好、性格和知识成份。
有些阴沉,知性而偏执,渴望刺激,拥有理智却负面的心理循环,大概就是这类型的人吧。
他们说这是我的房间,那么在他们的眼中,我就是这个模样吗?
不管怎样,这就是我未来一段时间要住的房间了。
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来收拾房间,将书籍分类放回书柜里,然后打理衣柜,地板虽然还算清洁,但还是每一个角落都仔细打扫了一遍。我体会到残疾人的艰难,或许是不习惯的缘故,坐在轮椅上干这些事情要比寻常花费更多的精力和时间。
当一切物事都摆在自己觉得它该在的地方后,井井有条的房间终于让我多少有些满意。
这是个同时具备良好透气性和隔音性的房间,若坐在床边什么都不想,很快就会被一种孤寂的宁静围绕。我能嗅到空气中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味道,它仿佛熟悉,实际陌生,时刻提醒着我,这不是我应该长久呆下去的地方。
若我什么都不做,在末日的力量冲击到此处之前,这里的生活必然是平静而宁和的,然而我害怕自己就这么融化在这假象的安宁中。虽然我已经有了觉悟,但是在抱持着自己并非精神病人的认知的同时,就必然会受到外界截然相反的态度的冲击,这种冲击有时润物无声,有时澎湃激烈,在这里生活的两个星期里,我对此已经深有体会。
自己能够在这股激流的撞击中毫不动摇吗?我无法肯定。也许自己会发疯,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这样的结果在所读所见的例子中已经成为必然。
是的,在还能抱持理智的时候,我必须早点离开这里,否则我会失去自我。
没有人同我说话,不,确切的说,是没有认同我和我认同的人。我在这里是孤独的,是一个混入白羊群中的黑羊。我就在这份孤独寂寞的拥抱中思考,回忆,憧憬,遐想,直至睡着。
没有做梦,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没有闹钟,没有叫醒服务,这里甚至没有外界强加给自己的必须去做的事情,例如上学、工作或战斗。睁开眼睛,就是一个安逸宁和的世界。
若是在几个月前,简直是梦寐以求的生活,然而如今却让我感到恐惧。
仿佛在这透明明澈的空气中也潜藏着窥视的恶意,也会猜疑会否有人趁自己沉睡之时开门而入。
不过,我最终没有发现半点端倪。
我洗漱完毕,换上衣柜中原主人尘封已久的私服,这么做能让我抱持自己“截然不同”的差异感。
刚出门就看到昨日刚来时目睹的那些场景,几乎让人产生影像回放的错觉。罗列在走廊上的房间还是打开着相同的门,也许连开启的角度都相同吧,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另外,来到走廊中的人,以及他们正在干的事情也一模一样。
痴傻的胖子推着拖把来回疯跑,老妇人假想打着毛线,不止所谓的男人静静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另一人在来回踱步,位置和距离和记忆中似乎是相同的。空气中充斥着电视的声音,收音机的杂讯,大声的朗读,嬉闹和笑骂混淆在一起,令人感到单调而厌烦。
唯一向我搭话的还是傻胖子,他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让我去医疗区,说是替阮医生传话。这让我感到他似乎是这里精神病患者中思维最正常的一人。
“我,我们还玩,玩游戏,好不好?”在我准备离开前,他这么对我说。
“游戏?”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你们经常玩,却,却不带,我,我玩。”傻胖子一副委屈的表情说。
我仍旧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他和我对视了半晌,沉默地转头跑开了。我试着分析这番话的意思,也许在我失去的“过去”里,“我”并非如现在一般形影单吊,曾经和一群“伙伴”玩某种游戏,并通常将这个傻胖子排斥在外吧。
然而,那些“伙伴”至今为止,没一次探望过我。
不过,如果他们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会将之当作潜伏者和监视者来看待吧。
总而言之,我并没有感到惋惜和失落,我早就做好了就算别人伸出友好的手,也会以警惕的态度抱持距离的准备。我不想惹麻烦,也不想和这里的人纠缠,更无论发展什么深入的关系,一旦时机成熟,我就会飞一般逃走。
没错,目送傻胖子殃殃的背影,我的心中就是这么冰冷的想法。
我推着轮椅前行,路过昨日看到的三个女孩所在的房间,一种若有若无的念头突然浮现在脑海里,驱使我再次朝里面张望。
她们同样在房间里,做着同样的游戏。不,她们只是拿着积木,抱持静止的回顾姿势和我对视。究竟是她们拥有意外的敏锐感觉,还是她们一直是这样的姿势呢?我生出这般令自己愕然的想法。
曾经那种看到了咲夜、八景和玛索孩童时模样的感觉已经没有了,但是被如雕像般凝滞的三个女孩,带着那种平静得令人感到诡异的表情盯着,让我感到自己的目光变得虚弱无力,被一下子撞了回来,砸在身上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究竟带着怎样的表情,身体僵硬得好似关节生锈,咯吱咯吱地推着轮椅离开门前。
这三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们让我再一次记起房间里悬挂的乌鸦油画。
我用力捏着鼻梁,想着要是昨天问医生要烟就好了。
医疗区虽然只是这里的一个分支机构,建筑面积不算大,但是普通医院的分科一应俱全,同时也有精神病相关的科室。大厅被分为数个大间,通常被医生用来给病人们做集体性的授课和诊疗。例如科普一些医学常识,进行心理问询,和一些普适性的自我控制实践。
大部分活动,例如冥想和瑜珈之类的项目,抱持每天都有一定的时间,也有一些据说是自从这座病院成立以来就没中断过的项目,另外,少部分的活动则会不断更换类型。
若没有特别的吩咐,任何人都能在课堂的任何时间自由进出这些大厅。
阮医生就在大厅中为十多个病人演示如何用凝视色彩的方式控制情绪,黑板上写着许多简明的专业词汇,并画出形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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