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很平和,无波无澜,瞳孔通透,纯粹的乌黑中,隐隐有潋滟华光,加诸了世间千万种美丽。
但细看之下,却只有近乎冷漠的宁静。
像东风吹不皱一池春水,长天之外却飘起了细雪。
寒凉透骨。
贺洋险些不由自主地张嘴,却好歹还记着钟遇雪临走时留的那句话。
“什么样的第一反应,最能气到她……”
贺洋陡然回神,唇角弯的更深,眸底的笑意也更是明艳。
钟遇雪倒是眼前一亮。
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拿了影后,虽不够老到,但是这临场应变能力也是够快了。
贺洋暗自松了口气,接下来的主导权回到她手中是十拿九稳的事。
然而随之而来的几度交锋过后,她才明白,她错了。
卢解忧眼底始终有淡淡的笑,不惊不怒。
十年后重逢,隔着惨死的至亲、苦难的记忆,对着仇人,她依旧能笑。
不是不愤怒,不是不在乎。
而是她如今再归来,已再不复当年那个小小孤女,三岁失恃,六岁失宠,顶着满京城鄙夷的眼光被逐出府。
她在江湖之远过了十年快活日子,也经历了十年风霜打磨。
曾日复一日抓挠得她辗转难眠的为生母讨回公道的念头,在遇见那人的这一刻,几乎燃烧尽了她十年的理智和克制。
但哪怕掌心掐出了血,她依旧不能失态。
因为不值得。
一别十年,重归帝京,虽是以最不起眼地回来,此刻却已换了乾坤。
卢解忧有了世上最尊贵的身份——太子妃。
为母报仇仍是压在她心底的重中之重,但,此刻却已成了易如反掌之事。
她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她要他们跪下忏悔,要他们死前痛哭,要他们亲自尝一尝生离死别的滋味、亲眼看着一夕之间荣华散尽大厦倾颓。
她还要赵国公府做她的垫脚石,踩着走上那个位置后,再叫这勋贵门第为母亲陪葬!
卢解忧,不会让他们就这么死。
因为再不是平起平坐的敌人,她的目光里,竟没有一丝轻蔑或冷讽。
只有怜悯和微笑。
当她终于以胜者的姿态一挥手落下车帘的瞬间,却突兀望见,对面那人葱白的手指,仍是轻轻撑起车帘,一双望不见底的眼睛,停在自己脸上,一动不曾动。
瘫坐在马车中的贺洋,想起那样的目光,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
薄薄一层素纱扬起又落下,半明半暗的对角光下,镜头恰好捕捉到了她孤冷的眸子,和那一行无声流下的泪。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地,她竟品出了几分藏得很深的温柔。
可正是那一眼,直接把她带进了戏。
孟津站在监视器后看傻了,完全忘了喊停。
这这这、走向好像不太对啊?
但却不得不承认,卢解忧毫无征兆地流泪,竟比剧本中的安排,更能揪得人心如刀割。
贺洋同样茫然地抬起头。
剧本里,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她为什么就哭了呢?
……
临时搭起的小棚里静得落针可闻,监视器上画面转换,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大气都不敢出。
负责演员事宜的选管副导,却不耐烦地踱来踱去,坐立不安,频频看表。邹炳年专注盯着屏幕,指间的烟心一闪一灭。
烟灰落了一身,他也未能察觉。
“这演得都是些什么东西,”选管副导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不怀好意地冷嘲道,“邹导您看看这个钟遇雪,咱们都破例给她两次机会了,还演成这个样子!到底看没看台本,什么时候掀帘子都不知道?”
总制片的意思,就是想换掉钟遇雪,捧环球一个年轻演员。
选管副导无所谓。收人钱财,自然替人办事。
反钟遇雪的没演技,换就换呗!
孟津一个劲地使眼色,他却像瞎了眼似的,仍是喋喋不休地贬损。
“我看她就是整一花瓶,您说这种人还演什么戏?”
“邹导,依我看,要不咱换演员吧。”
“邹导……”
找死!
孟津暗骂一声,站去了邹炳年身侧,索性不再管他了。
监视器屏幕走过的画面中,卢解忧的马车已辘辘走远。
侯府的马车仍停在原处,谢含嬿一路目送她行远,神色一怔之间,松开手,那层层帘幕便在风中翻拂落下。
正在仅余一线缝隙之时,镜头下的光景突然倒转,顺着她海棠簪尾的垂珠跌落。
众人皆屏息凝神,那一瞬似光阴散落,仿佛真能听见清脆声响。
大风乍起,重帘翻飞。
车中女子面容宁静,极美的一双眸,此刻却沉静如枯井。
那双眼,瞳仁宛如乌玉似镜,倒映出巍巍王城,繁华帝京,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肃雪漫天下,她在其中,端坐如佛。
“落轿——”
悠长一声唱喏响起。
邹炳年的烟头猛地往桌上一戳。
那选管副导自以为机会来了,心中窃喜,赶忙凑上前道,“邹导您看,环球推荐的陈淼小姐就不错!清瘦身材,脸蛋也漂亮……”
邹炳年忽然起身。
那人一噎,脸上笑着,腿却隐隐发抖。
然后,就见邹导不紧不慢地、冷森森地看瞥了他一眼——
选管副导咽了咽口水,连忙赔笑,仍不死心,“嘿,邹导,您看这……”
邹导忽然冷笑一声。
“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