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得六皇子梁佋如此称呼的,天底下只有一人,那就是如今的大梁皇帝陛下梁亨。
皇帝对着身后摆了一下手,大太监鱼朝恩退出屋檐,隐匿在黑暗的角落里,很是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动静。
皇帝绕过儿子的身影,径直坐在书桌后面,一副威严的模样。
梁佋很是乖巧地转了下身,对着书桌后面的人影又施了一礼,很是恭敬地问候道:“父皇深夜至此,有何要事?”
皇帝不咸不淡地回道:“平身说话吧,这样弓着身子不累吗?”
梁佋很是平淡地说道:“儿臣站一会儿并不碍事。”
皇帝的嘴角微微扯了下,声音清淡地说道:“那就站着吧。你不是有事情要问朕吗?现在朕来了,畅所欲言吧。”
梁佋的身形弯了几分,急忙回道:“儿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
皇帝的声音已不复之前的平和,待了半分恼怒。
怪不得人常说‘伴君如伴虎’,这帝王心性,确实难以捉摸,也无从琢磨。
梁佋的身形更矮,已是跪在了地上,轻声回道:“儿臣寸功未立,不敢窃据燕王爵位,更不敢统率虎贲军,请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梁亨的眼神微微眯起,声音冷冽地问道:“那你就敢去梧桐宫拜谒?不怕你母亲在天之灵怪罪于你?不怕世人戳你的脊梁骨吗?不怕后世史书将你的不孝不贤记录下来吗?”
梁佋微微抬头,直视着那双满含怒意的龙目,语带讥讽道:“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不应该是父皇您害怕吗?”
“放肆!”
暴怒下的皇帝梁亨将书桌上的玉石镇纸砸了出去,摔落在梁佋的身前,细碎的石屑飞溅,有一枚不甚长眼的锋利石片划破了梁佋的眉角,只是一瞬间,鲜血便流了出来,将那张白净倔强的脸颊盖满了。
皇帝见到满脸血迹的儿子,嘴角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转瞬间便恢复了之前的情绪,呵斥道:“如此大好年华,不知道建功立业、牧狩一方,只晓得结党营私、蝇营狗苟,难道这就是先生教你的吗?难道这就是你母亲期盼的吗?”
梁佋将脸上的鲜血抹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冷森森道:“陛下现在提及先母,是否觉得有愧?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难以启齿?”
皇帝气急,站起身子大声咆哮道:“放肆,你这个忤逆子,你母亲是咎由自取。扪心自问,朕何尝亏待过她?何曾刻薄过你?可她为什么就不知道与朕走得近一点?为什么偏偏喜欢去梧桐宫?事到如今,就算她在这里,朕也是问心无愧。”
梁佋呵呵直笑,漠然问道:“陛下真的无愧吗?您若是能给她安全感,能够护她周全,她又何至于委曲求全?又何至于去拜谒那位风声不佳的贵妃娘娘?
我娘是傻,但不是没脑子。您若是真的大权独掌、一言九鼎,她又何至于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又何必如此糟践自己?”
“混账!”
怒喝声后,皇帝梁亨竟是一掌将眼前的实木书桌拍成碎片,桌上的书籍、笔架、笔洗等物散落一地,发出阵阵的乒乓声。
梁佋闭上眼睛,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等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以后,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脸失落地坐了回去,语气萧瑟地问道:“河东道你真的不去吗?若是不愿去,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日后莫要怨朕不给你机会。”
由‘我’到‘朕’,难以说清的皇家父子亲情,或许自古以来皆是这样,亲情与皇权夹杂在一起,很难将它们梳理清晰明朗。
梁佋缓缓睁开双眼,哂然笑道:“去。为何不去?如此大好的机会,我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只是不知道父皇对我有什么要求?”
皇帝神情一转,又是那副威严的模样,语气淡漠道:“人生道路是你自己的,该怎么走,全由你自己决定,朕不会多加干涉,只望你日后莫要后悔便是。”
梁佋跪拜了一下,朗声应道:“儿臣接旨。”
皇帝梁亨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语气略显温和道:“好好包扎你的伤口吧,至于别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就好。”
梁佋未多言语,依旧跪在那里。
等皇帝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梁佋幽幽问道:“父皇,母亲的死,您真的事先不知情吗?”
皇帝的身形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外走了,并未回答儿子的问题,也没有提及旁的事情。
等皇帝梁亨与大太监鱼朝恩离开八王府的时候,梁佋的身形一歪,整个人委顿在地,压抑的哭声从衣袖后面传了出来。
......
回到皇城以后,皇帝与大太监收敛身形,绕过巡逻的禁军,悄悄地回了内书房。
等皇帝坐在龙椅上以后,对着弓着身子的大太监问道:“鱼朝恩,你说我这样安排是不是太过武断?他这个年纪,又怎么做得好一个开府建衙的藩王?又如何去统率五万大军?”
鱼朝恩轻声回道:“陛下,六皇子已经及过冠礼五年了,是个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您无需太过担心。”
皇帝苦笑一声,说道:“朕又怎能不担心?不论如何,那也是朕最喜爱的儿子啊。”
鱼朝恩低声劝道:“幼兽总要离家觅食,雏鸟总要离巢飞翔,若是不给他们施展的机会,怕是一辈子也难成大事。”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罢了罢了,就这样吧,且看他如何生翼添羽、翱翔九天。”
鱼朝恩只是低头听着,既不附和,也不插嘴。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眼眸一转,吩咐道:“回头你亲自去送他就藩,沿途多带一些宫内高手,确保万无一失。”
鱼朝恩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
......
梧桐宫内,贵为后宫之主的韦贵妃正坐在绣床上,一脸的不悦神情,她微微梳拢了一下鬓角的头发,对着侍立在一旁的秀宁问道:“陛下今晚不过来吗?”
秀宁福了一礼,轻声回道:“据说陛下一直待在内书房,没有要来梧桐宫的意思。”
韦贵妃呵呵一笑,冷声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光长屁股与胸脯的贱人而已,有什么好伤心的。也罢,不来就不来吧,我也早些歇息了。”
秀宁对于这类极其不敬的话语倒也习以为常,没有流露半点的多余情绪,只是极其细心地侍候这位心肠歹毒的主子入寝。
等韦贵妃躺好以后,秀宁将殿内的灯烛熄了,蹑手蹑脚地去了外间屋子休息。
......
就在万家灯火渐渐熄灭的时候,嘉兴城南湖巷孟府的后院才慢慢没了动静。
此时的孟然已是衣衫破碎、发髻凌乱,整个人很没有形象地躺在地上,额头上的汗珠遭遇清冷的秋风,蒸腾起一股白雾,很是奇幻。
另外还站着两人,正是李浩然与耿护院。
至于出力揍孟然的林姓刀客则是去了安济坊,一方面是去采买一些耿护院提供的药浴秘方上的药材,另一方面则是去喊去看病的那三人,看他们是否愿意留在孟府。
李浩然上前几步,很是随意地踢了孟然一脚,嘴里啧啧道:“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这么抗打,我还以为你只能支撑半柱香的工夫,没想到硬是抗了接近两柱香的时间,前途无量啊。”
孟然苦着脸,喘着粗气说道:“我也不想挨打啊。”
李浩然哈哈一笑,调侃道:“那你怎么不趴在地上不起来?干嘛还一直强撑着挨打?”
分不清孟然脏兮兮的脸上是笑容还是苦笑,只听他说道:“我只是不服,不服自己一直挨打,同样是四品修为,为什么一直挨打的是我。”
李浩然嘿然一笑,说道:“姓林的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见过几人出手?你与几人打斗过?在他的眼里,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菜鸟,他若是有刀在手,你不见得是他的一刀之敌。”
孟然很是不服气,扭头看向耿护院,希冀这位大高手能为他主持公平,还他一点面子。
岂料耿护院只是微微一笑,嗓音温醇地说道:“一刀应该还是可以招架的。”
孟然刚要高兴,就被接下来的一句话泼了冷水。
“第二刀的话,怕是难以抵挡。”耿护院慢悠悠地添了一句。
孟然一阵苦笑,却也只能选择相信眼前二位高手的判断。
李浩然不知发什么神经,又踢了孟然一脚,随即扬长而去。
孟然一脸悲愤地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苦着嘴脸问道:“耿叔,李老前辈这是怎么了?”
耿护院只是轻轻摇头,唏嘘道:“或许是想到他年轻时候的事情了吧。”
孟然很是不解地问道:“那他干嘛踢我?”
耿护院笑道:“或许是觉得你的天赋太高。”
孟然满头黑线,不满地嘟囔道:“这算哪门子理由?难道修为高、年纪大,就可以为所欲为?”
耿护院随手弹出一指,正中孟然的额头,随后很是随意地问了一句:“是这样吗?”
孟然只得对着浩瀚长空翻了个白眼。
“走吧,林兄弟回来了,该泡药浴了。”
说完这句话后,耿护院施施然回了前院,只留下欲哭无泪的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