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北城陷入疯狂,各人扫掉门前雪,屋上却依旧积了白雪,一下雪,沅北真就变成了沅北城,空荡荡的平原之上唯有一座城的炊烟直冲天际,四面寂静。沅北城得名于深冬,最美的时节也在深冬,就连最盛名的酒也在深冬酿造。
对于沅北城人来说,还有城主府最神秘的公子也要在深冬娶妻。
洛烛伊想今日骑上骏马,缓行于沅北街头,抑或牵着马,仿佛初次来到沅北城,好好的走走这座城,以城主府公子的身份,沅北城一入冬,除去城防士兵,其余人都会留在沅北城内,这种行为,可以称之为聚众过冬。
深冬酒香飘扬,一到下雪的时节,便开始酿酒了。洛烛伊循着酒香,走入巷子,却见卖簸箕的巧手刘二,靠墙而坐,身旁放着扁担挑来的簸箕,往日他会吆喝,今日也会吆喝。
洛烛伊走到他身旁蹲下:“刘二,你这簸箕,编的可不如原来了,这多余的竹片容易伤人手……”
“卖不出去了,手艺差了也就不敢吆喝了,也就不敢在城门处卖我这下贱品。”
“不卖簸箕,那你以何为生?”
“每月会有人送来钱银,也恰好够我夫妻二人过上一月。”
“那这天寒,为何还要卖簸箕?”
“哎,我媳妇儿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我如果不能让她看到一点希望,那我连家都没有了,编簸箕到深夜,天明我就出来卖簸箕,一个也卖不掉,我就将簸箕扔掉,回去就将城主府救济的银钱分出一点来,交给她,告诉她这是我卖簸箕挣得的银钱,生活还和以前一样……”刘二说着,眼中隐隐有泪光。
“沅北城已经渐渐没了巧手刘二这个人了,待开春,我和我媳妇儿就要离开沅北城了,她说找一个深山,开垦一两亩田地,老死山林就好了……”
“刘二,沅北城不会破,只要城主在,一定能守护你们安居乐业,只要我……”洛烛伊顿了顿,欲言又止。
“不了,城主是沅北的神,我儿子要是还在,此时应该早已披甲持刀,做城主手下的一个兵,在北杀寇……”说着不由得黯然伤神。
刘二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和往日想同,估摸着这时我应该卖完了所有簸箕,该回家向我媳妇儿报道了。”
洛烛伊思绪飘了上万里,刘二是在等他的儿子被找回来,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走失,直接参与者千龙帮已经被诛灭,连季查了这么多年依然一点消息也没有,其中的秘辛,或许只有逃离沅北的曲悠才知,元仲这不成器的家伙,四五年也没查出一点曲悠的消息。
刘二却跪在洛烛伊的身前:“这一跪本是给洛公子的,谢他这些年的救济,谢他除去千龙帮……可以我这身份,估计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公子了……这一拜,劳烦转达!”
刘二挑着未曾解开的簸箕,慢慢靠着墙离开,洛烛伊心中五味杂陈,沅北是座城,城墙不高,守兵不多,唯有几座烽火台,几个子母堡,却无人敢来攻;城内暗子无数,深浅不一,也没能防住千龙帮在沅北送出这么多人。
往前,布匹店的老板摆上了各种貂皮,冬日需用物品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洛寒生,你家公子终于要娶亲了,我在沅北城一辈子了,却没有见过城主府的公子,哪像你,能日日侍奉公子,话说洛公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也好让我们给洛公子贺喜。”
“不用不用,公子说等他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那时你们的贺礼别想逃。”
“我怎觉得这话是你说的?”
“正是我说的。”
“洛寒生,你欠我那两碗面钱,至今还没给呢,再不给,等公子大婚当日,我上府中告你去?还有,你小子别想在我这吃面了,二爷我这歇业!”
“陈二伯,您的刀工可是越来越好,牛肉也是越来越薄了,我欠你的钱倒是越来越多了,哈哈哈,我是赌桌上待惯了的人,知道利滚利这回事,陈二伯你放心,待我家公子成亲,定会赏我个百八十两,到时我就来结账。”
“臭小子!”
“小子很臭,不及您的牛肉面香,不晓得陈二伯还愿不愿意再赊我个十碗八碗的。”
“怎么?又想无钱请客?上回带那小姑娘来吃面,吃完也不知结账,拉着人家姑娘就跑,幸亏二伯我眼神好,认识你小子,哼!全给你记账上了!”
……
醉生梦死后的那座小阁楼,洛烛伊身前熏香缭缭,玖儿正襟危坐,说道:“公子问的是元仲?元仲在京都城内,与羽林卫有过一战,后来酒里寒出面,将他保了下来,现在在京都城,是酒里寒的座上宾。公子是否遗漏了什么?譬如云家姐妹,譬如云来在京都城如何,又或者花千语小姐现在何处……”
“是有所遗漏,小拾洞庭帮之事如何?还有本公子临时决定,你不用与连季共掌听风堂了,我发现你现在手中这张网也很有价值。”
“陈彪子已经当上洞庭帮帮主,小拾是他名义上的夫人,至于张程、刘词、万天一三人,万天一和刘词留在小拾身旁,张程去了洞庭学宫。”
“去洞庭学宫干嘛?”
“保护云莫棋先生啊!”
“这回事,我却没有想到,云家姐妹手无缚鸡之力,而这乱世,确实该有一人保护。”洛烛伊说着站起身来。“有你盯着这些事,我安心不少,那本公子先回府结个婚,钟瑜等急了可了不得!玖儿,记得来啊,婚宴之上弹奏一曲。”
“还有,莫忘随礼!”
……
城主府今日大宴宾客,大红灯笼高高挂,今日沅北最繁华,洛烛伊在沅雪院,身穿大红新衣,鲜艳如火,正在镜前,红芍手持木梳,细细为公子梳头:“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
“这么一来,怎么像本公子要出嫁了一般?”
“公子,娶嫁本就是一回事,都是与心爱的人,红芍当然希望你白发齐眉,儿孙满地。”
王川轻轻敲洛烛伊房门,低声道:“公子,南将军烈岩来见你!”
“请吧!”
烈岩身材好大,却不是不修边幅之人,刮去了络腮胡子,满脸横肉。
“公子,许久不曾一同玩耍,不知公子技艺有没有更上一层楼?”烈岩左手拖着一盅骰子,不断晃动着左手,骰子撞击骰盅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次备了多少银钱,怕是又不够输我!”
“难得与公子一战,自然备了许多!公子可有本钱?”“红芍,给本公子取些银钱!”
“上次公子坐庄,可赢了我不少钱,这次我想做庄。”
“哈哈哈,是报仇来了!”“哎,军饷被扣,我手中也没钱,要是不能从公子手中赢点钱,回去都揭不开锅了!”
烈岩上下左右摇动骰盅,最终扣在桌上:“公子押大押小?左边为大,右边为小!”
“红芍,给我全押小!”
烈岩把红芍押在右边的钱全部收入囊中,却不见开,桌上骰盅依旧反扣着。
“红芍,你说这是大是小?”“公子说是大就是大,是小就是小。”“我说是小!烈岩你这下解恨了没,一下报了仇还将钱赢了回去!”
“公子赌技见长,功力更是深不可测了!”烈岩笑道。“早先听说公子在唐俏人飞剑之下求存,又一剑破去黑龙甲,现在看来是真的,并不是有人造谣。”
“烈岩,赢了我的钱现在又怀疑本公子在为自己壮声势。我看你是不想混了!”
“哈哈哈,公子在这沅北城中以洛寒生的名字,做着痞子无赖做的事,又将千龙帮一夜之间歼灭,若说公子想要做皇帝我都信,更何况是壮声势而已……”
“赌也赌了,该说正事了吧!”洛烛伊道。
“身为沅北南驻军,本来就受各方势力监视,尤其是京都城,所以我也不敢有什么异动,更别提干预江湖事务,洞庭与西北交界处,有江湖宗门也有匪寇,两方都不知如何管,我沅北南军营更是如此,若非战乱,只得练兵,时有耕种,不得离开驻地,一直以来都觉得十分乏力,后来有一人找上我。”
“朱勋?”
“正是朱勋,黑石头镇外朱求人一死,各个山头的势力开始扩展,甚至还包括一些江湖宗门,朱勋眼看保不住山寨,托人来找我,于是我暗中支持朱勋,借朱勋这杆长矛,搅得动乱,逐渐将朱勋推到当地龙头的位置,此次朱勋的人也来为公子祝贺。”
烈岩一拍手,屋外进来一人,颔首低眉,说道:“给公子请安!”
“你特意来见我,有话就说吧!”
“公子,我叫祝普,当家的让我给公子捎个口信。”祝普抬头见洛烛伊身后的红芍,愣了愣,欲言又止。
“无碍!”
“不知公子可还记得成诡?当年公子除朱求人的时候,成诡逃脱了,此人心狠手辣,最是记仇,当家的觉得留下成诡此人后患无穷,便四处寻找,终于在京都城内探听到成诡的下落……”
“我不关心成诡,他也威胁不到我。”
“公子让我重新组织一下语言,见到公子有些紧张。”
“成诡随姬灵语反出京都了,目前已入青州系;还有,江湖人都知道公子将元仲放逐,就为了寻找千龙帮曲悠,我们的人无意中得知,曲悠在京都城内,只不过传递消息那人只说出了这些东西就遭人灭口……”
“曲悠在京都城内?也难怪,京都城水太深了!玖儿的手还不够长。”洛烛伊低声自言自语道。
……
沅北城外,寒风凛冽,一队人出现在沅北城三十余里之外,迎接他们的是沅北军,拒马栏挡住入城之路。
“诸位要入城,需从此处下马,城主说,今日不许人骑马扰了沅北安宁。”
“我们前来沅北宣旨,你敢阻拦我们一行人等?误了时辰,你如何担待。”
“我等收到城主命令,只拦马,不拦人,大人要传旨只管去传旨,只是烦请大人下马步行。”
“你你你!”
“大人的马,我们可以代为看管,保证最好的饲料,每日有人为其刷毛按摩,毕竟京都城来的马,我们也不敢怠慢。”
说话者是一个四十余岁的太监,此时急得话也说不出来,此处离沅北城还有三十余里,既然马不能过,肯定也只能弃车北上,三十余里对一个体弱的太监来说,虽说不至于望而却步,这要走完,估计也是傍晚,而傍晚一到,沅北城就会闭门!
“公公,我是练武之人,三十余里不在话下,我片刻便能到达沅北城,如若公公不嫌弃,我背公公前去!”随行一护卫说道。
“好好好,妙极妙极。”
那太监缓缓靠近车队另一辆马车,躬身请安,说道:“王爷,洛城主在此设了路障,不让车马入城,咱们恐怕要步行入沅北城了!”
车帷掀开,车上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好个洛城主,这就给本王爷穿小鞋,真当三十里路够长吗?步行便步行吧!请吧,公公!”
八人步行直奔沅北城,京都城来的那位王爷,还有一护卫背着那位太监,剩下五个人则护卫左右,其余人等则留在了原地,车马应会被拉至最近的驿站。
……
钟瑜笃信新婚之日,两位新人是不能相见的,于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洛烛伊去如烟阁,于是乎洛烛伊便在沅雪院无所事事,躺在床上想着曲悠的事情,千龙帮已灭,为何提及曲悠,还会有人灭口?这之后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京都城内是否藏着些什么?还是曲悠去京都城到底是为了什么?千龙帮无疑与寒蒙有关系,难不成寒蒙暗子已然深入京都城?
越想越复杂,姬灵语返回青州,他已不能为长楚朝野所容,时机成熟一定会起兵造反!
此时寒蒙呢?素闻寒蒙朝局也不稳,两大战神夏侯宇和亓中一东一西,却又是政见不合,文臂李尧此时又在谋划些什么?南部军营轻而易举的被洛秋寒端了,连亓中爱将慕容天也被抓了,这一步棋他算是走错了,算错了洛秋寒竟会亲自出手。
……
杨姓王爷与传旨的公公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便来到沅北城门,正欲进城,却被拦住了。
“诸位请等一下,今日为沅北城大喜日子,还请各位配合我们搜身,以防各位将刀兵等危险物品带入沅北城内。”
“我是京都城司礼监大总管魏海潮,来沅北宣旨,你们快些让我进去,耽误了时辰你可知罪?”
“我等也只是一介小兵,也只是奉命行事,既然您是京都城来的大人,也该知道当年千龙帮霍乱沅北,残杀无辜百姓,我们这也是尽职责……何况……何况以往京都城来了大人物,都是车马随行,阵仗极大,从未见过走着便来传旨的……”
“你你你……”魏海潮气的脸都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
“好了,魏公公,既然如此,我们也该配合,洛城主也是为了百姓安危,各自莫添乱吧!”
随行护卫取下兵器,丢在地上。
“不够,还请各位再配合我们一下,只因当年千龙帮的凶器也是暗运入城,我等恐怕各位将兵器藏在身上,还请配合我们。”向魏海潮与王爷点了点头。“这两位大人一看就是贵人,定不会暗藏什么东西。”
“兄弟们,仔细搜一搜其他人的身,可给我搜仔细了,若是让人偷偷藏了狼牙棒入沅北城,哥儿几个的脑袋就保不住了,仔细点,方天画戟也不成……”
魏海潮一指从他们身旁经过的卖菜农民,那农民挑着一担菜,堆的满满的。魏海潮说道:“为何不搜他的身?这两担菜中可能藏着杀人的凶器?”
“禀公公,他有出入许可证,刚刚颁发不久。”
“王爷,咱可等不得,要不咱二人先入城主府,可不能耽误了时辰!”魏海潮焦急的说道。
“公公莫急,已然耽误了这么久,再耽误片刻也不打紧了,何况就你我二人,走到城主府门口,更无法让人相信我二人是去传旨的,说不准还要搜你我二人的身……”王爷说完无奈的笑了笑。
……
城主府内,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洛秋寒与钟笑宇上座,笑意难掩,钟笑宇严肃冰冷的脸上也挂着一丝欣喜。二拜高堂拜的便是这两位。
洛烛伊时不时眺望,他从未如此紧张过,朗州将死之时他心中有不甘,唐俏人九剑直取胸膛时他慨然赴死,面对南海那片死海的凝视时,他从容淡定,死向来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责任。
钟瑜头顶红盖头,在小文的搀扶下走出如烟阁,洛烛伊连忙迎上去,从小文手中接过钟瑜的手,轻轻吻了吻,牵她入花轿,自己则翻身上马,牵马的王川大声道:“鼓乐起!”
钟瑜疑惑问道:“去大厅也不是太远,干嘛还得奏乐?”
“那可不成,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娶你,自然要八抬大轿走上沅北街头,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娶了世上最值得我疼爱的人,至于大厅内那些人,让他们候着吧,反正给他们聚在一起的时机不多……好嘞,起骄!”
洛烛伊骑在马上,逢人便问好,拱手行礼,举止谦躬。
“洛寒生,怎的,你和公子同一日娶媳妇啊!”
“在下洛烛伊,十余年来承蒙厚爱,今日幸娶佳人,特告知父老乡亲!”
原来,时常流连于风月场所的洛寒生便是城主府洛烛伊公子!是啊!公侯之子,位高权重,若不流连风月之地,若不蛮横娇纵,岂不是不务正业?可这洛烛伊,也太过于不务正业了,化身洛寒生,抢人小孩糖吃、欠老头面钱、还于乞丐抢生意!
这如何能与书馆中所说之人相匹配,说书先生口中的公子,唐俏人剑下临危不惧,南海黑龙身前敢于先死。书馆说书的老先生将手中醒木往地上一摔,愤怒冷哼一声,原来这小子常来书馆询问公子的书说的怎样?原来是这样厚颜!老先生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恶狠狠的摔在地上,书上写着五个大字——沅北公子传。
从此以后,沅北城主府那位公子再也不神秘了!
洛烛伊一路缓行,沿沅北主街走上一遭,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万人空巷之后,各自便又去忙各自的事了。说书先生走回街头,捡起摔在地上的醒木,毕竟以此为生;转头便看见那本书,不知被谁踩过一脚,他愣了愣,缓缓走过去,捡起那本书,在自己的长衫上擦了擦,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口中呢喃:“这样的公子…也不错!”
等了许久,终于见到身穿大红的洛烛伊牵着钟瑜的手出现在城主府大厅,此时洛秋寒与钟笑宇正斗酒呢!
洛烛伊一面与众人客气,一面小心翼翼搀扶着钟瑜!
“你为何手抖,你紧张了吗?听说你生死面前都不怕,现在怎么紧张了?”钟瑜轻声问道。
“自打你来到沅北城,我娘就告诉我,你总有一天是要嫁给我的,我从她说这句话的那一天一直等到今天……我很紧张!”
新人入堂,傧相立于洛秋寒身旁:“新人已到!”听惯了吉时已到,此时却听傧相喊新人已到,厅内众人笑了!
“一拜天地!”执手相看,我知你今日定是淡涂了胭脂,我知你此刻也定然心中小鹿乱撞,我知你此刻定然喜上眉梢,嘴角带笑,那我最爱的酒窝此刻定如暖阳一般。
“二拜高堂!”洛秋寒与钟笑宇前一刻还争的面红耳赤,这一刻正襟危坐,十分严肃。
“夫妻……”
“镇北公洛秋寒接旨!”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传来。洛秋寒站起身来,只见魏海潮身后站着一个熟悉的面孔,此人也来了,难怪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