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闫寸,执失思力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诧,他似乎早就知道闫寸不会安分。“你不怕盯梢的人向吉利可汗报告吗?”执失思力问道:“除了关押尉迟将军的地方,你应该不允许在营中随便走动吧?”
“你称呼他尉迟将军,”闫寸道:“你好像很尊重他。”
“我尊重为国征战的将领,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很好,”闫寸饶有兴致地踱了几步,“没想到,草原上的将领,除了劫掠外,还有如您这般懂得保家卫国的。难得。”
执失思力眯了一下眼睛,“说得好像你不是草原人。”
“是又怎么样,”闫寸苦笑一下,“嵇胡是什么境况,您很清楚。”
“你不会是来跟我闲聊的吧?”
“这不是已经说到正题了嘛,”闫寸道:“你不想步嵇胡的后尘吧?”
“什么意思?”
“灭族,就是这个意思。”
执失思力没接话,他的手摩挲着腰间的刀柄,仅是摩挲还不够,他又低下头,观瞧着刀柄上的金属光泽。
“看来您心里有数。”闫寸道。
“哼,你以为凭几句花言巧语,就能在我这里鼓噪?”
“您说是鼓噪,那就是吧,可您没必要与我争辩,真正给你出难题的是那个汉人,萧瑀,他可没少耍花招,您还是……小心点儿吧。”
“他做了什么?”
“突利可汗竟未告诉您?”闫寸道:“也对,他跟您关系要好,此刻应该也很尴尬,左右为难吧。”
闫寸摆摆手,示意执失思力稍安勿躁,“还不明显吗?三十万大军啊,正面对战汉人哪有胜算?只能来这儿使阴招呗,让你们内部闹矛盾罢了。
你说,在汉人眼里,谁更容易成为冲突的焦点?”
是执失思力。他自己心里当然也有计量。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您不想族人打来打去白白送死吧?所以您才对突厥称臣。
我嵇胡当初降了李建成,也是为了保百姓,为了得几年太平世道。
可结果……可能我们运气不好吧。
我们的首领,刘仚成将军,他很好,您和他一样好。”
“你帮我只是因为这个?”
“我要是说,并且我也不需要您相信,会不会显得可信度更高一点?”
“你有什么建议?”执失思力道。
闫寸很诧异,“这种事,您问我?”
“聊聊,你既然这么替我考虑,不如好人做到底。”
“别,您再问下去,我会以为您要招揽我。”
“如果我真的要招揽你呢?”
“哈,别开玩笑。”闫寸摆摆手,“非常时期,您应该夹着尾巴做人,哪怕吉利可汗并不打算重用我,您也不能上来抢,您一抢,味儿就变了。
况且,我要复仇,而您……我若没猜错,您是个主和派,您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族人免遭屠戮。您是不会支持我复仇的,只有在吉利可汗手下,我才有可能达成愿望。”
“复什么仇呢?”执失思力问道:“你的族人是李建成害死的,现在李建成已死了,你为何不回草原,照料你仅剩的族人?”
“谁说我要向唐复仇了?”
“难道是……”执失思力瞪圆了眼睛。
“没错,梁师都,”闫寸道:“兵败后,刘仚成将军投奔梁师都,却因为梁师都的猜疑而被杀死,我要向梁师都复仇。”
闫寸向前逼近一步,直视执失思力的眼睛:“杀死梁师都,对我,对您,都只有好处,所以我才来见您。”
“你……”执失思力的眼神稍微游移了一下,重新看向闫寸,“这才是你来见我的真正目的吧?”
“请将军恕罪,”闫寸拱手道:“我总要先试探一番,有些把握了,再表明心意。”
“你怎知道我会与你合作?”
“这场战事是梁师都挑起来的吧?派您的族人去做马前卒的,也是梁师都吧?倚仗着他的——所谓计谋,在我看来不过是找对了李唐换皇帝的当口,有些运气罢了——吉利、突利两位可汗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
眼下,唐人已回过神来,打算从背后包抄,介时三十万大军被围在唐之腹地,任其关起门来打,且粮草有限,战局转瞬就会逆转。
若杀死梁师都,吉利可汗没了底气,必然立即变脸,与唐结盟,火速班师。
咱们都是草原狼,唯有在草原上,才能发挥出战力,吉利可汗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介时,丈不用打了,您的族人自然得以保全,且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一个汉人在突厥部族之间挑唆,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我实在想不到,您有什么理由不与我合作?”
“是很有道理,”执失思力道:“可要杀梁师都,我仅凭自己就可做到,为何要与你合作?”
“不尽然吧。”闫寸瞟了一眼营帐毡帘,“若搁在以前,您说这话我信,可现在……您出去瞧瞧。”
执失思力的营帐内本就没点灯,此刻他将毡帘挑开一条小缝,立即就借着月光看清了外面的情形。
守卫多了一倍。
“您不会以为那些多出来的兵卒,是来戍卫您安全的吧?”闫寸道,“眼下,莫说那个鬼精的梁师都,您和您的族人、部下想要接近从前要好的吉利、突利两位可汗,恐怕都不大可能。
汉人的计策也不是全无成效,无论您态度怎样,那边已有了猜忌防备之意,过不了几天,您的族人、部下机会察觉出被区别对待了,到时候,就算您能忍,他们也能忍吗?”
执失思力放下了毡帘,“以你的意思,好像我只能靠你了。”
“什么靠不靠的,互相帮忙罢了。”闫寸趁热打铁道:“我可以创造一个杀死执失思力的机会,但需要您帮忙。”
“怎么帮?”
“很简单,出营。”
“什么?”
执失思力没法理解闫寸的意思。
“找个理由,带上几名亲兵,出一趟营。介时梁师都会收到一则消息,说您通敌,前去与唐军将领接头。”
执失思力刚收回鞘的弯刀又抽了出来。
“你害我!”
“可不是我要害您。您通敌,有书信为证,这是萧瑀今日明面上告诉吉利可汗的。”
执失思力的两道浓眉深深拧了起来,“那你为何给我雪上加霜?”
“您若坐实了通敌的罪名,谁最高兴?”闫寸反问。
他并不需要执失思力回答,很快又给出了答案:“自然是梁师都,他恨不能你们整日内斗,也正需要杀一个突厥高级将领立威。
看啊,我这个汉人一门心思为你们筹谋,你们自己倒出了奸细,这不正好说明是否值得信任,不能光凭人而定。”
“好吧,就算我带人出去了,你也把信儿送到了,然后呢?”
“然后,梁师都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带兵前去抓现行,待他也出了营,就是杀死他的时机了。”
“你也说了他会带兵出营,难道他不会为安全计,多带些人吗?介时,我们……”
“我可没说咱们要亲自动手。”
“你的意思……难道……”执失思力瞪圆了眼睛。
“唐人自会收拾他。”闫寸笃定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都在与谁合作?”
“谁能帮我复仇,我就跟谁合作。”闫寸道。
“你不是刺杀李世民的刺客,”执失思力道:“汉人绝不会跟刺杀他们皇帝的刺客合作。”
“我就是那个刺客,”闫寸摇头道:“但一切都是假的,那场刺杀不过是做做样子。”
“做样子而已?所以……那个女人,送信来的突厥女人,吉利可汗安插的长安的探子,也是你们故意放来的?”
“是,做戏做足,有她给我证明,总归多了一点保障,聊胜于无吧。”
执失思力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着心情,他惊诧于汉人做事之缜密,布局之精细。
“合作吧,”闫寸继续诚恳道:“只要死一个梁师都,天下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我报了仇,您可避免兄弟猜忌,同族相残,而汉人和突厥都可免去兵祸。打了太多年,不能再打了。”
“我已明白你的意思,”执失思力道:“你容我想想。”
“好,我等您的消息。”
“我现在就可答应你一件事。”执失思力又道。
“哦?”
“无论考虑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揭穿你。”
“有您这句话,我今晚能睡着了。”闫寸道。
“未必吧,”执失思力盯着营帐的毡帘道:“你跑出来这么久,那些盯梢之人难道没发现?”
“他们啊……”闫寸挠了挠头,“我说了您可别失望,我给了他们每人一块银铤,他们就准我离开视线了。”
执失思力一愣,转而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闫寸一拱手,“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执失思力并没有让闫寸等太久,第二日他就给了闫寸答复。
他已选好了随行的亲兵,也找到了出营的理由,闫寸则爽快地给他指明了方向。
“只要一直往西北方向走,您就能碰到埋伏在那里的唐军。”闫寸道。
“若唐军连我一起杀呢?”执失思力问道。
“确有这种可能性,结盟么,对方就有可能背信弃义,就看您肯不肯为族人拼出一条活路了。”
要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但执失思力还是去了。他的确是个好族长。
然后,他就被早就埋伏好的唐军抓了。
突厥抓了尉迟恭,唐军抓了执失思力,且这两名将领在各自的阵营中影响力旗鼓相当。
吴关筹谋一天一夜,又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总算补平上了原本的劣势,使得唐与突厥在手握俘虏这一层面,有了谈判的资本。
眼下,闫寸还得再点一把火,让被俘的执失思力更加值钱。
他越珍贵值钱,突厥人就越难受。
闫寸确实传出了一条消息,却不是传给梁师都的,而是传给执失思力的部族手下。
在已经拿到唐军布防图的情况下,梁师都故意派遣执失思力深入唐军圈套,以至于执失思力被俘。
不足半天,就有执失思力的旧部手执兵器,围在帅帐前讨要说法。
不单单是讨要说法,他们还提出了要求:
拿尉迟恭将执失思力换回来,否则老子不干了,管你是哪路可汗,反!
梁师都的应对也算迅速,他立即宣布执失思力通敌。
可惜这种时候宣布通敌,怎么看都像给人扣屎盆子,自然不能说服执失思力的旧部,眼看兵变在即,闫寸“挺身而出”。
他提了一个建议:
“群情激愤,即便执失思力真的通敌,此刻也说不清,不如答应他们交换人质,先稳住军心。”
“你说得轻巧!”梁师都不服道:“尉迟恭那么好抓的?说送回去就送回去?我们苦心操练岂不白费了?”
闫寸耸肩,“与兵变这种最糟糕的结果相比,让出什么样的好处都不为过,您不会连这点账都算不清吧。”
“要你教训我?!”梁师都抽刀就砍。
闫寸亦不是吃素的,利落地抽刀格挡。
“够了!”吉利可汗愤怒地掀了桌,“还不够乱吗?!”
闫寸立马学着梁师都的样子,收刀垂头,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吉利可汗道:“派人去给李世民送信,我们请求交换俘虏,缔结盟约。”
……
待闫寸离开帅帐,梁师都又阴恻恻地低声道:“您不会真的要跟李世民结盟吧?”
吉利可汗抛出一个与其心照不宣的眼神,并道:“你觉得李世民会选在哪儿跟咱们结盟?介时会不会是动手的机会?”
“若由咱们选结盟地点就好办许多……”
“但愿吧,”吉利可汗朝着闫寸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此人如何?这两天可有反常?”
“您放心,我派出的人盯得紧着呢,他就是有贼心,也不可能有机会。
不过……此人毕竟来路不明,还是不留得好。”
……
八月,乙酉。
渭水河,便桥之上。
突厥吉利可汗与李世民约定再次盟约,并交换俘虏。
双方约定,只有吉利可汗与李世民登桥,兵马均留在两岸戒备,以免对方使诈。